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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眉远,不要再想和离这件事,我不会同你和离,你死了这条心。”魏眠曦本已坐到她身畔,闻言却又僵着背缓缓站起。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强硬,和他的心一样。
俞眉远仍坐在原处不动,像没听到他的话,许久,她才转头,似有些疑惑:“为什么?”
她不懂,两人已经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他再强留她在这里有何意义?她都能放弃怨恨求个自由,也愿意给他自由,他仍是不肯退让,不许她搬离将军府,也不同意她和离,他到底想求什么?
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娶俞眉初?
她不过是被他骗着强求了一场并不属于她的婚事,为了当初的愚蠢她已经搭上一辈子时光,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你我是皇上赐的婚,天家之恩,岂能说和离就和离?你不必想这些了,这是当初你自己求来的,如今也回不了头。”他行至她面前,俯头望她。
她的不甘和倔强被压抑在瞳眸中,平静道:“我求来的?魏眠曦,你真卑鄙。若我早知你心如蛇蝎,便是死也不会嫁你魏眠曦。我真是后悔……后悔当初救了你!”
窗未关牢,冷风从缝隙里吹入,像无数的针扎在身上与骨头里。魏眠曦呼吸一疾,吸入心肺的空气只剩冰渣子,能将全身血液都冻结。
“现在才后悔,已经太迟了。你可是皇上亲赐我魏眠曦的安怡郡主,是魏家的将军夫人,没人动得了你的地位,你就安心呆着,只要记住一件事,这辈子,你生是魏家妇,死是魏家鬼,别无他选。”
他不会放她走。
……
他们之间的裂隙已深到难以跨越,除非生死。魏眠曦在她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快,换来的是她变本加厉的漠视,连虚伪的客套都不复存在。她是铁了心想走,他心知若她真走了,便穷极所有都难追回,所以他不肯松手。
大抵是她的态度惹恼了他,他真的遣人向俞家提亲,欲纳俞眉初为妾。
在此之前,俞眉远已经病了很久,众所皆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而魏眠曦的官职权势却一日大过一日,俞家的太夫人为了攀紧魏家这棵树,以免俞眉远死后两家没了姻亲关系,便同意了他的要求,只说将俞眉初嫁过来冲喜。
那时,俞眉初已在俞家家庵里呆了许多年。她订过三次亲事,可每次订亲的对象都会出事,亲事便不了了之,最后一次亲事失败之后,京中无人敢再娶她,她便进了家庵带发修行,大好年华蹉跎成空,只剩寂寥清灯古佛长伴。
她的三次亲事失败,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对她确有些心思,欣赏也罢,喜欢也罢,只是到后来也都淡了。俞家那右夫人存了卖女求荣的心,她头两个订亲对象实在差得不像话,魏眠曦出手暗中帮她料理了那两家人,倒也没想许多,纯是帮她罢了,她最后那场亲事倒还好,可惜……对方是他官场上的对头,又被他给连根拔除。满城都说她是不详之人,她只能避入家庵,永世不出。
魏眠曦于她,有愧。
……
两家既已商定了纳妾的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虽是纳妾,但俞眉初是俞家的庶长女,又是要冲喜,便比一般的纳妾礼仪要慎重了些。仪式越不过正室,但魏眠曦替她准备的东西却都是上好的。
外人都传将军夫人要不行了,所以俞家才赶在她死前再送个俞家女给魏眠曦,以保两家间的关系,而魏眠曦对这位即将进门的俞家庶长女也是宠爱有加,亲自挑了日子,修缮了院落,又将宫里赐下的不少好东西都给了她。
其中就包括那让京中所有姑娘都羡慕的赤霞锦。
赤霞裁作嫁衣,当如烟霞满天,华光无双。
俞眉远对此未置一辞,不再见魏眠曦。她的身体确实不行了,也没有精力再和他们争个长短输赢,冷热不知,甜苦无感,便是针扎在肉里都没有痛意,她已经是个活死人,靠药吊着一口气。
徐家后人的事有了进展,她知道徐苏琰去了云谷,可云谷那地方乃世外之地,她这辈子恐怕永远没有机会踏入。
临近纳妾之期时,魏眠曦突然离府。
纳妾之事被迫延后。
……
魏眠曦离京三个月才回来。
“将军,给俞家大姑娘的院子已经修缮妥当,所有东西已经齐备……”老管家向他回禀家里的事。
他抚着掌中锦盒,无意多听此事,出言打断:“她呢?”
老管家马上会意,他临走时曾仔细叮嘱过要照顾好西院的那位。
“将军不在的这段时间,夫人一直没出过院子,大夫原每隔半月就来府看诊一次,可这两月来的次数频繁了,约七日就来一趟。老奴打听过,大夫说夫人的病……怕是撑不过明年夏天。”
他收掌握紧了锦盒,起身匆匆去了俞眉远院里。
锦盒里装的是慈悲骨的解药,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向月鬼换回的解药。她终于可以不用受苦,兴许还能看在这药的份上知道他也曾经为她做过些事,不必总对他冷眼以对。
俞眉远的院子静得吓人,他放慢脚步。
魏眠曦很想见她,却又怕极了日复一日的针锋相对,怕她眉梢冰雪眼中漠然,每次她都能轻而易举左右他的情绪,叫他说些愚蠢至极的话,做些无法回头的事。
行至她房前,他伸手推门。
门才开,他就听到一声嗡然震弦之音,房中的人正挽弓开箭,箭尖正对着他。他看着在自己身前半步落地的羽箭,忽然间觉得悲哀。
房中站着三个月未见的俞眉远,她形销骨立,身上的宽大的素袍总叫人觉得要滑落,除了一双倔强未改的眼,她跟他初识时的少女已经截然不同了。她曾挽弓射杀九王,得了“神箭俞四娘”的美名,如今却已连弓弦都拉不满。
只不过……那箭虽没力道,杀气却未改。
她想杀他。
若非恨到极至,她并非绝决之人。
他的心已经冷到麻木,慢慢踱进屋里,他放下那药。
“你的解药。”
他亲手将药送给了她。
……
兆京下了数年未见的大雪,整个京城被雪淹没,只剩铺天盖地的晶莹雪白,生命宛如冻结,所有绿叶花朵在这冰冷里都黯然无光,只有她院外那片梅林里盛开的红梅。
魏眠曦站在梅树下看梅花开得像血。
他刚才盯着她将药服下才出来的,有了解药她便生命无虞,就能一生一世陪在这将军府里,呆在他身边,年年岁岁,他总能让她回心转意,总有办法叫她知道他的心。
正发着呆,身后有人走来,听声音像是俞眉远。
脚踏过满地雪粉,踩出“嘎吱”响声,她走得艰难,每次从雪里抽脚都用尽全力。血沿着唇角一滴滴落下,溅在白雪之上无端鲜艳。
“魏眠曦。”
他听到她虚弱地叫自己名字,转身,双眸却蓦地一缩,像被针刺入。
长长的血迹蔓延在她身后,像雪地里开出的红色荆棘。
她在他转头之时倒下,落进雪中,他震惊万分,疾步跑到她身边,却叫她枯瘦的手攥住了衣袍。
“魏眠曦,我真高兴我能彻底摆脱你了,你应该也很高兴吧?从今往后,我们终于不用再为难彼此。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你我死生不复!”
她说着痛快地笑出声来,血自她唇间不断涌出,顷刻间染透了胸口衣襟。
雪仍纷纷扬扬下着,覆在他与她身上,冰得令人躯体麻木。
笑声慢慢停歇,她倒在白雪红梅之间,像株折倒的梅树。
他呆呆看自己的手。
是他杀了她?
……
俞眉远死了,死在了他手上。
纳妾的事作罢,赤霞锦成了装裹她尸身的寿服。霞光明媚的嫁衣衬着她苍白无色的脸庞,说不出的妖异,魏眠曦却觉得美。
像睡着似的。
没有针锋相对,没有怨恨,没有漠视,像极了初相识时的那个娇俏的少女,她站在他面前闭上眼,脆脆地叫一声“魏哥哥”,含羞向他讨要礼物。
那是她最美的岁月,没心没肺地笑,给他最纯粹的感情。
他见惯生死,从不觉得残忍,可棺盖阖上,他想自己竟再不能见着这个人,这张脸,便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然而她到底是离开了,只剩他一人独自面对往后漫长余生。
他痛到连泪都流不出。
……
梅林被人掘开,梅树被拔起,下人在梅林下挖出了几坛酒,不敢擅自作主便来报他。
他披散着发去林间查看。
酒是她生前酿下的,他有印象,这酒叫千山醉,饮后满口留香,其实他很喜欢,可那时年轻他拒绝了一次,便再也没见过这酒。
他以为她不酿了。
数了数酒,共有十坛。
他们成亲十二载,除了头两年外,她应是每年都酿一坛千山醉埋进这泥里,像把这段少时爱情彻底埋葬。
十坛酒,他一夜饮尽。
千山醉,醉得了千山,醉不了他。
这世上,独生死不可逆,相思无药解。
……
相思无药可解,却有毒能缓。
她死后第二年,他立誓要除尽月尊教。带兵打到西疆时,月鬼为了活命,送他一件东西,说是能让他看到俞眉远。
西疆的风沙炽热,太阳明晃晃,照着黄土垒成的屋宇。他站在城墙上用了那东西。
淡淡的清香入鼻后,不多时太阳就暗下,远远的有人纵马而来,长发高束,一身红衣如火,格外张扬。
他瞪大眼,俯身探出城墙,看到朝思暮想的脸庞。
从此,毒/瘾难除。
……
她死后第四年,他毒/瘾已重,明知这毒已入髓却无法控制。本以为随着时日久远,他终能遗忘,可偏偏越久,他就越是怀念当初的岁月。
怀念她娇俏的模样,怀念她厚着脸皮凑到他面前逗他的模样,怀念她压下他手里兵书强迫他看她的小女儿表情,怀念她低头缝衣、抬头微笑的容颜,怀念她生气时的霸道又无可奈何的委屈,怀念她把冰冷的手贴到他脸上……
怀念,所有的一切。
京城他已经很少回去了,每年他都在外征战,今年在东边,明年就到西边,屠戳间他才能忘记怀念。
他手段越来越残忍,没有劝得了他,毒让他变得刚愎自用,脾气和性格也更加乖张邪戾。
他开始盯向大安朝的高位。
野心膨胀,压过所有。
他不再是她心里曾经的少年英雄。
……
她死后的第五年,他为追前朝余孽深入南疆,在龙暮山遇见南疆苍羌的国师云照。
云照劝他放过那一族妇孺,他只与云照赌了盘棋。
对羿之间,他问起苍羌秘术。传闻中苍羌胜行巫蛊之术,尤以国师云照为最,有起死回生之术。
他想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若有,他又该如何唤回她。
云照回答他:“这世上并无药可活死人,肉白骨。人死不复,便是这世上永难逾越的距离。你想见已死之人,除非能逆转命盘,重写轮回,异魂而归,也许尚有一线希望再见故人。”
棋局已僵,黑白胶着,胜负难分。
魏眠曦问他,如何才可异魂而归。
云照送了他一串十八子佛珠,珠上佛头是狰狞苦面,如浮屠地狱苦苦众生。
传言有秘法,以血养之,聚执念而改,或可逆转轮回。
“你试过?”他接了佛珠问云照。
云照摇头:“我没试过,若我试过,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不敢试,听说这法子凶险,我没胆子试。”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有试过的法子,便只是传闻,此物赠你玩吧。只是你需明白,不论何事都有代价,大小之别。你想重写轮回,这代价必然不小。”
“无所谓。”魏眠曦收了这佛珠,心里不以为然。
若能回到过去,这代价他倒是无惧,只是鬼神之说,听听便罢,当不得真。
云照却道:“怕只怕,即便你异魂而归,也不见得就能得偿所愿。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有时候就算你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却未必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最后一子落下,魏眠曦惨败。
他毕生中最大的一场败战,未出一兵一足,便输给了云照。
……
俞眉远死后第十年,他身心皆被毒所控,脾气残暴不堪,已无人敢靠近,这毒侵蚀了他的躯体,叫他连剑都挥不动了。
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英雄迟暮。
皇帝猜忌他,想卸他兵权,便设了酒宴,安排了伏兵。
他猜到皇帝的打算,并没想避着。
孤注一掷,胜了他便为王,输了……不过一死。
只是可惜,不能如她所愿,战死沙场。
他人生中的第二场大败战,便是这场酒宴。
长箭透胸而过,他身中数剑,死在了宫中。
依稀间,他只是想起十六岁时的阿远,她甜甜地站在他身边,笑颜如花。
“魏眠曦,如果你去赤潼关,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关外看看,想和你一起策马纵歌,你带着我,可好?”
骄傲张扬的俞眉远,将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好啊,我带你去!去了关外,我们不回来了,好吗?”
他回答她。
眼前却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睁开时,他看到了幼年阿远。
爱情再长,长不过生死。
他不知道何为代价,就像不知何为爱情一样,只是轮回可逆,生死可改,那又有何是追回不来的?
没人告诉过他。
人心,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