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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嶷的部下们在半年前还都是些穷苦无依的平民百姓,但在朝廷官吏长久以来的倒行逆施将他们逼迫到了绝路后,那些造反、厮杀、屠戮、劫掠、奸淫,已经将他们的身体内人性的部分消磨殆尽,将他们转化成了狡诈而凶悍的贼寇。听得曹嶷和徐邈二将俱都指认那穆校尉乃是朝廷奸细,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亮,都露出了嗜血的狞恶神情。困居在河岸边的小小营垒里的日子,对这些贼寇来说太单调了,他们很乐意用晋军的鲜血来妆点一下平淡的生活,当然,也可以用战斗里的缴获来充实自己的私财。
士卒们如此,身为将领的高粱却恼怒异常:“这姓穆的小子是奸细?那就早该杀了,怎么还留他到现在!”
高粱素日里目中无人,曹嶷和徐邈都与他不睦。徐邈冷哼一声:“杀了这小子容易,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什么?”高粱目愣口呆。
徐邈摇了摇头,径自问曹嶷:“老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 “既然朝廷大军多方筹备渡河,这些日子来投的河北群盗余部之中,怎可能没有一个奸细?曹某早就密切关注着这些人。这厮渡河来投的时候周身血污,像是经历连番苦战,身负重创,可是我将他们安置在营垒外歇息之后,他却神采奕奕、行动如常,在我去巡视营地的时候,更是好好表现了一番。嘿嘿,此前他若是有伤,那未免恢复的太快;若是本来无伤,他又装个什么?若是连这样的破绽也识不出,我真是枉与朝廷为敌多年了。”
曹嶷顿了顿,又道:“光是如此,倒也不能断言此人就是奸细。我又连夜急召了王大将军部下同是出身河北群盗的马校尉来认……那马校尉原是十八骑中王阳的部下,颇有些地位。按说石勒在河北时兵力并不充裕,这两人若同属石勒一脉,彼此至少应当听说过名头才对。”
王弥虽较石勒弱势,毕竟是纵横中原的第一等巨寇,手下倒也有几个出身河北的部属投靠。曹嶷招了这等人来咨询,最是妥当不过。
“结果呢?”高粱是个没长性的,这时又连忙问。
“这姓穆说,他听说过马校尉的名声,但不曾见过;而马校尉……”曹嶷指了指身后一名身形瘦削的从骑示意,面露笑容:“却从不知赵鹿的下属里有这么号人。”
高粱双掌一拍:“这可就再明白不过了,这姓穆的果然有诈!”
“既然姓穆的是朝廷奸细,他急着要去接应的对岸来人,想必也有问题了。”徐邈一边颔首,一边叹气:“老曹果然精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唉,若是你还在大将军身边,何至于……”
曹嶷脸色一沉,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将军只是一时被那羯胡蒙蔽罢了。”
被他们称为大将军的,乃是青州贼寇首领、号称“飞豹”的东莱人王弥。王弥出身于世家高门,自幼才干非凡,博涉书记,兼且雄武绝伦,少年时游侠京都,隐者董仲道说他“豺声豹视,好乱乐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果然,惠帝末年,诸王相攻,以至于天下滋扰、民不聊生。王弥乘势而起,拥众数万纵横青徐二州,一时堪称中原反晋强豪中的领袖人物。由于他在洛阳时与如今的匈奴大单于刘渊相识,因此去岁得匈奴汉国封为镇东大将军、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东莱公,威势震动中原。
然而,自从河北羯贼石勒插足中原战局,王弥和他的部属们面临的局势就完全变了。此人南下以后,立即帮助王弥摆脱了被东海王大军压制的不利局面,与此同时,也将桀骜不驯的中原盗匪们控制在了掌心。随着曹嶷、徐邈、高粱这样的昔日亲信陆续被调离王弥身边,石勒、王弥二人所掌握的力量差距越来越大。
性格刚矜的王弥本人满足于石勒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表现,对石勒的小动作提不起多少警惕。但曹嶷和徐邈两人早就看得清楚,也因此对那石勒忌惮非常,他们甚至几次当面向王弥进谏,可惜王弥并未听从。
在这两名经验丰富的军人眼中,石勒对王弥所部青徐豪杰的威胁,其实比大河北岸的晋人还要可怕得多。大晋朝廷毕竟已经烂到了根子,就像是一间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破楼,只差最后一脚就会轰然倒塌了。在这样的楼里,纵使砸锅卖铁凑起一支强兵又有何用?天下大势,不是几个勇猛的武将所能扭转。
但石勒则不同,较之于王弥,此人勇武善战过之,收拢人心过之,外示宽仁、内则凶残好杀的权谋手段更远远过之。他借着匈奴汉国的威名,不动声色地将异己派上各处战场送死,同时对有意依附的中原群匪大举收编。如果一切皆如意料,那石勒率部与匈奴汉国本部兵马会师洛阳城下的时候,中原群豪也已经尽皆俯首,被他经营成铁板一块了。到那时候……嘿嘿……到那时候,真不知继大晋而起的会是何方神圣了吧。
想到这里,曹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刀柄:好在大将军的忠诚部下们尤在,青徐强寇们被石勒借故投闲置散多时,因此反而实力尚存。这次对抗朝廷幽冀兵马是个绝佳的机会,己方背靠坚城、坐拥天险,无论如何都立于不败之地;正好利用这不知死活的朝廷奸细带来一场胜利,从而迫使石勒将北线战事的实权交还给大将军,从此便不受挟制!
“那羯贼自领亲信攻城略地扩充实力,却将我们放在这里,显是希望我们和幽冀晋军对耗实力。不过,既然幽冀晋军来袭,我们据守的沿河防线也就重新成了中原战事的中心,这穆某来得正好,我恰可以利用这厮给晋军一个重重打击,让石勒知道我们青徐豪杰的能耐!”说着,曹嶷略压低嗓音,又招手让满脸不自在的高粱也凑近些:“看这姓穆的一举一动,晋军的打算我也能猜出几分了,不外乎装作河北盗匪来赚我白马津而已。我打算将计就计,如此如此……”
曹嶷身为王弥军中实际上的第二号人物,素号筹划深密,一旦他正经发出号令,包括高粱在内,谁都不敢怠慢。
过了片刻,便有数骑飞马奔回营垒中传令,随即整个营垒里一阵鸡飞狗跳,军官的喝骂声和士卒们的吵闹声搅成了一团。原来曹嶷的部属们殊少纪律约束,在这大河岸边无所事事地将养了数月,便更加懒散了,结果前些日子突然被驱赶着修筑营垒,累得半死;这会儿任凭军官们呼喝殴打,一时也收束不起来。
曹嶷身在白马山上,将这景象看在眼里,顿时气得半死。他随手招来一名亲兵,解下腰刀予他:“去!拿着我的刀去说,谁敢再拖拉懒散,立斩不饶!”
贼寇就是贼寇,脱不了松散习性,曹嶷早就习惯了。因此他倒不是为军纪而怒,实是担心这种场景被晋军察觉,从而提高警惕。好在这时候浓云密布,天色愈发阴沉,曹嶷看不清对岸的动静,对岸想必也是如此。待到营垒里二百余名精锐骑兵全副武装地驰出白马垒待命、各处望楼和女墙后弓弩手也大致就位,曹嶷才拍马下山,往河岸边迎去。
随着距离滔滔河水渐近,一名眼力最好的从骑忽然一指河面:“将军,你看!”
曹嶷凝神观望,只见起伏波涛之中,几条坐满人的粗陋木筏正从对岸划过来,领头筏上一人擎着面旗帜努力挥舞着,奋力将脏污受潮的旗面展开。由于河水湍急,木筏顺水而下,来得极快,曹嶷看的清清楚楚,那上面分明是一个大大的“赵”字。
“倒也敬业,连旗帜都备妥了。”曹嶷哑然失笑,挥手向左右示意:“我们再向前去迎一迎,小心莫要露出破绽。”
没过多久,几具木筏磕磕绊绊地往岸边靠拢。筏上众人等不及到岸,纷纷跳下木筏,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挣扎着步行上来。这些人个个头发和胡须又脏又乱,面颊凹陷;细看装束,只见他们衣甲破碎,身上到处缠着带血的衣物绷带,有些绷带松脱了,将可怖的伤口暴露在外,于是血液便滴滴答答地淌进混浊的河水里。
曹嶷带人抢上前去,待要说话,这些人却露出极其戒备的神情,立即手持刀剑,聚拢成防御阵形。一时间,几乎让曹嶷以为自己的安排被识破了。
但曹嶷并不喝令埋伏在较远处的部属们一拥而上,将这些人都杀了。他所谋划的,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大胜,而非仅仅杀死几名奸细而已,因此他不顾危险,策马迫近到数丈开外立定:“我乃汉国白马津镇守大将曹嶷是也!尔等是什么人?渡河过来所为何事?”
那些摆出厮杀姿态的人们彼此对视,并不因为曹嶷自报姓名而松动阵脚。稍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名中年汉子越众而出。这汉子年纪不轻了,由于两侧脸颊深深凹陷,更显得衰迈,但他的双眼神采依旧,顾盼间既有决然的气概,又带着几分老兵油子所特有的狡狯:“你叫曹嶷?我这几个月被朝廷军马赶得东奔西走,却不知白马津的守将何时换了人……听说飞豹王弥麾下有一重将唤作曹嶷,莫非就是你?”
曹嶷沉住气答道:“正是!”
“哈!哈!”那中年汉子举手示意,人丛中便有两人一齐提着五花大绑的穆校尉出来,将他猛地推到在碎石横生的河滩上。中年汉子抬脚踏在穆校尉的脸上,顿将穆校尉的口鼻掩入河滩上积存的泥水中。穆校尉大呛了几口,猛力扭动身体想要抬起头来,却被那汉子脚下加力,踏得更深了,眼看再挣扎片刻,就要被呛死。
“曹将军,我在河北与官军周旋数月都有惊无险,可适才被混进你部下的奸细所害,差点丢了性命,这笔帐,我们须得好好算算才行。”中年汉子咧嘴大笑。
这时候曹嶷哪还不知事情超出了预想?他皱起眉头,再度发问:“你又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斜睨曹嶷一眼:“这面旗上斗大的字,你不认识么?老子是赵鹿!”
话音未落,曹嶷身后那名河北出身的马校尉滚鞍下马,颤声道:“赵当家!您老安然无恙,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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