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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有疤。她自己看不见,摸着有一条条的凸起。随着伤势渐好,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去舂米院的问题了。
她当然是不愿意走的。心灰意懒时甚至觉得厚着脸皮装未曾痊愈,挨得一日是一日。无非是仗着赵恒秋的喜爱,知道他不忍心主动开口。
转念一想,挨得一日便是叫赵恒秋担一日风险,无耻得很。
魏松那边其实托了王传德代为转圜。王传德也应了,说要几日打点。可这几日到底是多久?谁也没个准。她这里挨一日如度一年。
那日晚间,实在不好意思再挨延,待赵恒秋来探视她时,便提出要走。
赵恒秋叹了口气,心下虽十分不舍,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说:“我看过黄历,后日宜搬迁,便那日走罢。”
有的赵恒秋这句话,宋扬灵既感激,又心酸,却也不得不打点起随身之物。第二日看视一遍,发现东西不多,便找了纸笔打算将各处书籍整理列出来给落菊,方便她日后当差。
一写就收不住笔,好像该交代的说不完似的。到下午晨光,忽听得忙乱之声。没多久魏松就跑了来,人未至声音先到:“快,快,陛下来了。”
宋扬灵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抛下笔,直接往外跑。
魏松也急匆匆的跟上来。
岂料刚出屋门,宋扬灵只觉像是一头撞在了柱子上,连忙顿住脚步,又是着急又是惊诧,也不及细看,着急忙慌地还要往外冲。
不想那人却说话了:“押班叫我来看你,嘱咐你安心在屋里养伤,不要出去。”说着,还一把拉住了宋扬灵。
她只觉得胳膊上一紧,不由得停住,转过头来——是谭五,往日里不言不语,很是刻板的一个人。
听他如此说,不难猜出必是赵恒秋担心宋扬灵此刻出去找陛下伸冤闹出事来,特意叫谭五来拦阻。宋扬灵不是不能理解赵恒秋的用心——担心事情不可收场,也担心连累宝文阁上上下下,但心里不禁仍有些泛酸。突然觉得这个世上,与她休戚相关的只有她自己。
想到此,悲愤像突然长出的野草,她一把推开谭五,提起裙子,飞快地跑出去。
谭五还想追赶,却被魏松在后面死命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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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秋没想到宋扬灵还是冲了出来,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蔺常已经瞧见了宋扬灵。只得在一旁静观其变。
一路跑得急,宋扬灵见着蔺常时,已经气喘吁吁。
其实跨进宝文阁以后,蔺常是有点后悔的。看着熟悉的屋檐景致,似乎能想起从前宋扬灵和他对谈的局面。他想,要是一会儿宋扬灵真的百般认错求情,自己可能硬起心肠不理会?
他觉得那样似乎太不近情理了些。
果然宋扬灵心急火燎地出现了。她开口的刹那,蔺常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悲号啼哭——女人大多都是这样。这样一想,心中就下定决心此次定不会拂皇后的面子。
“奴婢有一事,左思右想了几日,不敢不禀报。”宋扬灵两只手紧紧捏着衣角,紧张得掌心完全汗湿。望穿秋水般等了这几日,就等着这一刻。一篇话打了多少遍腹稿,翻来覆去,每一个字都细心推敲过。
此刻,却突然一片空白。
她像是亲眼看着自己把一条命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悬于高台之上,置于他人之手。骇得上下牙关差点打颤。
蔺常只说了一个字:“讲。”
语调平稳,面上无甚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并不十分犀利,却如深潭碧水,看不出暗涌,只觉深不可测。
宋扬灵深吸一口气。赌也就赌这一把!不豪赌一场怎绝处逢生?!
接下来的话行云流水般顺畅,却一个字也不是先前她计划所说。她说得很慢,亦很细致。
从抄书练字开始,到将手抄本卖于宫外书斋。再到有人预定《凉州笔记》。
直到此时,蔺常的脸色终起波澜。
到最后说起那人识破书中缺地图一页时,蔺常陡然立起,一手紧握成拳,双目如利剑盯向宋扬灵。
“奴婢自知罪难可恕,也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言军政之事。只是机缘巧合遇上此等事情,不敢想到底轻重若何。自从知晓以来,无不夜难成寐,今日拼着一死也要说出心底重压之事。”
蔺常很震惊。一直以来,他以为宋扬灵只是个略聪明的小丫头。那么小的年纪,能有多少心思?却竟然在背后干着抄宫中藏书挣钱的勾当!
他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宋昭明的女儿!老狐狸岂能不生出只小狐狸!”
宋扬灵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亦不敢分辨。
蔺常不说平身,亦不再开腔。走过一边,望着廊檐外的萧瑟秋景,专心想宋扬灵所提《凉州笔记》一事。这事比之什么卖书之事自然重要得许多!
有人知道书中地图,必然已经知道他与那望楼人之约。当时知道有此一书的人并不多,先帝、望楼人、他自己还有彼时心腹赵吉昌。先帝已经驾崩,自然不可能泄露。至于先帝是否曾向其他人透露,他不得而知。而赵吉昌也早已经在蔺常即位后三年抱病而亡。
莫非是那望楼人自己说出去的?
可宋扬灵又分明说那人是大睿之人。
无论如何,此事已经泄露。岂不意味着他派出的探西域队伍已经毫无意义!即便他们找到望楼国,曾经与蔺常缔约的人不是叛变,就是已遭亲罗摩派杀害。
是的,他猜测那人多半已遭遇不测。否则买书之人不必费尽心机找皇宫里的人抄书,直接问那望楼人便是。
过了这么多年,当日设想过的里应外合果然再难实现。时间里,每一寸都是变数。
宋扬灵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辰。只知道地板的冰凉逐渐浸透罗裙,像一层一层的井水渗入膝盖里。虫蚁啃啮般的酸麻覆盖了整条腿,沿着腰往上。
蔺常突然转过来,走了几步,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扬灵:“你挨了打,还被罚去舂米院?”
“是,陛下。”
“那怎么还在宝文阁?”
“因为被打那日,实在无法动身。得押班照顾,容我伤好后再走。已经定于明日过去。”
蔺常顿了一下,目光绕了一圈檐外萧瑟秋景。风起,吹来不甚分明的语笑之声。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宋扬灵身上——越长越像宋昭明了。
“你说出《凉州笔记》一事可是做足了打算,以此邀功,免你苦役?!”声音里有令人近乎无法喘息的压迫感。
宋扬灵的眼睛立刻就湿了——害怕、期望、无措,五味杂陈的情绪不知如何自处,只能掉下泪来。可是她尽力控制着她的身体不发抖,声音不哽咽。
“奴婢却是有过这个念头。但同时自知说出说出卖书一事,罪无可恕,因此并不敢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只是……只是,想着……”
“说!”
“只是想着去了舂米院之后,大约再也不能得见天颜,更何况我已然如此境地,就算被罚,还能更坏么?因此今日才敢拼着一死说出此事。”
“你倒比你父亲诚实许多。”蔺常语气稍松,悠悠叹了一句。
宋扬灵的心都提起来,不知道蔺常到底是要饶她还是加倍惩罚。
“舂米院你就不必去了。来人!立刻带去皇城司狱,严加看管!”
宋扬灵瞬间感到从头顶到脚底被寒意浸透,止不住地上下牙关直打颤。连开恩求饶的话都再说不出来。
皇城司狱!
她是进宫以后才听说这个地方的。宫人们连拿这个地方开玩笑都不敢。因为一旦进去,几乎再无全身而退之日。这是羁押宫人、后妃犯罪者的牢狱。这里与朝廷恩赦无关。录囚、曲赦、大赦皆不惠及于此。
两个人过来,一左一右,分别押着宋扬灵的胳膊。她甚至看不清那两人是谁,也听不见声音,只觉恍恍惚惚,眼前模糊一片。
费心筹算的未来,尚未来得及大展,只刚冒了个头,就彻底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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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羽林禁卫星夜出宫,直奔兼听斋。睡在后院的老方正在做梦,压根不知道已经有人潜入。
他是被人一把从床上拽起,迎面只见数把映着寒光的剑。他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抖抖索索说出知道的关于买书人的一切。
禁卫并不为难他,得到确切消息之后,立刻撤走,赶赴老方所说那人的居所。
只是客栈里已经人去楼空。
蔺常在勤政殿几乎一夜未歇。听得通报之后,勃然大怒,严令追击,一定要捉拿此人。又连夜派人传李长景入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