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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皇后会不会杀了米氏?”
话一出口,蔺枚自己都不免吃惊。这像是一个在他脑中潜伏了许久了念头,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他从没见过宋扬灵打骂下人,更遑论视人命为儿戏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现在的扬灵与他最早认识时不太一样,越来越深不可测。有时,他甚至觉得,没有她做不到、做不出的事情。自己虽贵为天子,见了她偶尔倒生出屏息恭肃之感。
蔺枚不禁皱了眉头,一手摩挲着香檀木交椅的一侧,似垂头沉思。
殿内只得他同王继恩两人。
王继恩心中一跳,一时没敢接话。他是蔺枚身边的老人,从蔺枚六七岁时便跟在身边。不过他比蔺枚大得多,年龄不相仿自然玩不到一处。然而老成持重,做事情滴水不漏,从前便深得德妃信任倚重。蔺枚对他,亦是信任有加。登基之后,擢升为都都知,统领入内省。
王继恩舔了一下嘴角,才字斟句酌道:“小人倒是从未听过有人抱怨刻薄……再说,杀不杀米氏,不在于皇后想不想,而在于陛下怎么想。”
蔺枚扯起嘴角,嗤了一声:“噢?朕真的管得了?”他毕竟不傻,就算再无心朝政,也感觉得到朝中一批人惟皇后马首是瞻,更有一批老臣因科举之事对皇后大肆挞伐,在他跟前告了无数的状了。他夹在中间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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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偏僻处几无人行。便是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也让人头目森然。
米黛筠瘦得脱了人形。她夜里几乎不敢睡觉,就连白天时亦不敢待在没有阳光照射之处。
光线稍微一暗,她就想起周婉琴睁着两个血窟窿定定地望着自己——明知没有眼睛的了,却总觉得有两道目光比野兽的爪子还利。
时至今日,她甚至想不起来当初为何那样咽不下一口气,非得与宋扬灵斗个你死我活。也想不起,叫人剜掉周婉琴双眼的时候,她脑中转瞬而过的念头是什么。
她记得她以前怕黑,怕鬼,起夜都不敢一个人出去,拉了宋扬灵,提着小灯笼,披着夹袄,惊醒地一路望一路小跑。有一回夜里被白露在后面偷偷吓了一回,气得两天没同她说话。
她以前也时常想着将来出人头地,风光无限了要如何自处。想着定不会如同贤妃那般将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也想过不要随便争风吃醋,叫蔺楠为难……是了,那时候她还一心恋慕着蔺楠。
后来偏偏是蔺枚给了她畅想欣羡过的一切,让她真正站在了后宫塔尖上的位置。她皱皱眉,咳嗽一声,就有人吓得肝胆俱裂。她轻轻一笑,也有人千方百计不惜出丑卖乖只为博她笑得更欢。原来,被人捧着的时候真会忘了自己是谁。
最风光时,连皇后的风头都抢了去。
米黛筠脸上浮出痴痴的笑。
嘴里不住叹道:宋扬灵呀……宋扬灵……
怎么就那么巧,偏生我动一回私刑,动了她的人,陛下就来了,她还带着太皇太后来了!
可是,她处理周婉琴之事十分严密,法未传六耳,宋扬灵绝对不可能得到丝毫风声……
她真的想不明白了,事情到底是如何走向这一步的。就似,人心龃龉,百转千回,却逃不过她算计摆布。
她感到由衷的恐惧。血肉贴在骨头上,一层层紧缩、压迫,却压不住自内二外的寒意。
她抬头望望空荡荡的宫室。外头有一个穿勤勤恳恳的小宫女还在扫院子。
宫室简陋狭窄,被衾粗糙磨人,饭食难以下咽。她多日未曾进食,比不得从前金粒玉莼,龙肝凤髓。就在她有身孕时,胃口亦是极好。三餐之外,还不时佐以点心,调养得整个人油光水滑,一身肌肤赛锦缎花瓣。
她两指一掐,扣住手腕,倒空出一圈。莫说玉镯,如今怕是连银镯都戴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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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吃了两样油炸菜肴,腻得宋扬灵好一会儿没缓过来。槐庄赶紧煎了清单的茶汤呈上。
觑着宋扬灵喝茶的当儿,柳桥在一旁说:“听说米氏在那边倒是安分,也不闹,就是好几日水米不曾沾牙。米才人托情想去探望,但瑶阆宫的人不敢做情,硬是没准。”
“到底是亲姊妹,姐姐落难,妹妹去探望也是情理之中,再有下回让她去见便是了。”宋扬灵说着,又一脸啜了好几口茶汤,才道:“真是想不明白如今怎么都好油炸这一口,吃一两样还行,多了真是腻得慌。”
“是,奴婢以后叫人少做。”
宋扬灵又吩咐:“夜里做一道樱桃饭罢,酸酸甜甜的,正解腻。”
她这边正说话,就有小宫女来报:“周王妃求见。”
自从得宋扬灵下令善待,周君清在后宫的地位大大得以改善。只是身份还是尴尬——王妃。谁的王妃?自然是从前篡位的蔺楠的王妃。因此她在后宫并不时常走动,只极其偶尔来凤銮宫请安问好。
周君清进来之后,行了礼,才在一张玫瑰椅上坐下。
宋扬灵笑着问她:“史书修得如何了?”
周君清有些不好意思:“此番来,正是要多些皇后厚情,差人送了这些东西来。宝文阁、季英阁也都来传了话,说我若要看书,只管差人去借阅。”她笑着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膝盖:“本来是自娱的消遣,为着不辜负皇后,倒真得一本正经起来。”
“你别同我自谦。我知你必是认真去做的。古往今来,未曾有过女子史学家,你算是破天荒头一个。”
“不敢奢求这些,只求对得起一支笔而已。”
“要不要再派几个读书识字的人去辅助你?”
周君清摇头:“人多了,倒觉喧嚣。”
“你还没说,写至何处了?告诉我,没准我还能提供些素材。”
周君清朝上望了宋扬灵一眼,又微微低下头,面不改色道:“分两条线在进行,一则增补先帝时往事,二则记叙当下。正写到米氏遭贬为庶人,幽禁瑶阆宫,未知后事如何。”
宋扬灵闻言,挑起嘴角轻轻一笑,眼风似有若无扫过周君清的脸,道:“你说她后事当如何?”
——周君清顿了一下,又道:“我尽量不做猜测之语,但传言太盛,亦会记录在册。我写的是,时有传言,米氏性命难保。”
宋扬灵不仅不在意,还笑起来:“看来我非得保住米氏性命了,不然她若一死,世人都猜测是我所为。”她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袖,似乎只是顺口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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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以来,宋扬灵力排众议扩大开科取士,并坚持设立殿试环节。终于到得殿试那日,自黎明始,两千士子在内侍、内廷侍卫带领之下由端阳门入宫,至观文殿等候测试。规模之大,千古无人。前朝取士,一次不过数十人。本朝虽时有放宽,亦不过百人。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又有数千人之多,一时成为奇观。京中百姓更有一早起床,围至宫门边看热闹的。
百年后,皇后宋扬灵力推殿试之事仍是士林佳话。
彼时,观文殿里三层外三层设了重兵把守,又有丞相、中书省、礼部、吏部各处官员列席。
天未曾大亮,人员皆已,只等陛下驾临。
不想蔺枚却是同宋扬灵一齐出现。身着广袖龙纹玄衣的帝后二人,在两溜红色宫灯之后,由众人簇拥着走来。威仪赫赫,令人望之敬服。
而列席官员却纷纷满面惊诧,皆望向米丞相——即便开科取士由皇后一力推行,但择选士子乃朝堂大事,皇后怎能出席!
米丞相亦未曾想到陛下竟同意让皇后一齐前来。他明知其他官员皆等他表态,却想事已至此,总不能大庭广众责问帝后,于是假作不知,只稀里糊涂带领众人叩拜请安,希图蒙混过关。
需要走科举发迹的士子多出身寒门。若不是此届大开科举之门,内中多少人根本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能登上天子门堂。因此人人心中,若说感激陛下,莫若说感激皇后更甚。
士子队伍之中,无人说话。静默之中,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意气风发,自不待言。
殿试一共三题,由蔺枚与宋扬灵亲自出题考校,正正持续三日,共取士子一千八百人。一时天下寒士俱欢颜。皇后宋扬灵更赢得士林前所未有的拥戴。声望之盛,甚至超过当朝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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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殿试毕,便有礼部尚书、大理寺卿等数名官员联合至米丞相处,痛陈殿试有违祖宗法度,而大肆开科取士更是视世家大族为无物。
米丞相莫奈其何,好说歹说,才将群情奋勇的一群人劝回去。好容易送走了众人,回到屋内,连饮两盏茶,才略略滋润差点磨破的嘴皮子。
他年届七十,为官五十载,自来只求不得罪人,得过且过,如今遇上这么个皇后,他有什么办法?学着文死谏不成?
米丞相一连咳嗽了几声,就听屋外传来说话声:“老爷,怕是旧疾又发了罢?我这就着人去煎药。”米夫人一面往里走,一面说:“申儿的事情怎么样了?难得他有心上进,老爷可不能叫他空欢喜一场。”
米丞相闻言,登时眉毛耷拉成了八字:“我自有安排。”他一共三个儿子,早早都从恩荫得了官。孙子辈也都差不多有了着落,如今唯有最小的孙子前程无着,偏偏皇后又堵了恩荫的路,只以科举为重。他也叫小孙子下场考了一回,不想州试就未过。难道叫他学纨绔子弟窝在家里一辈子?还是像那寒门子弟一样,头发胡子花白了,还一年年只盼着考试?
家里事情悬心,朝堂之事也不叫人省心。殿试之后,许多朝臣不满米丞相无所作为,任由皇后插手朝政。虽未曾有弹劾之本,却是非议满天。更有甚者,不买米丞相的帐,连中书省的诏令都故意挨延不办。
米丞相没想到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临到头却一日比一日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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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为殿试耗尽心血,待忙过,好容易歇下来,听柳桥奏报后宫事宜:“米氏月事未来,奴婢着太医去看了一回,有身孕无误。”她小心翼翼看了一回皇后眼色,又补充道:“奴婢封了太医的嘴,消息尚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