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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一行三人自淮南西路出发,一路经过十数个州府,抵达秦凤路时已是十月。十月的陕西已是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无疑是对马匹耐寒性的极大考验。北宋立国先天不足,几大马源地尽在敌手,与大理交易所得西南马不但个子矮小,更加不耐严寒;厉行马政所得河曲马虽说个头高大,却也同样不耐严寒。好在慕容复早有准备,如今三人所骑的马匹乃是自关外走私所得蒙古马,身材中等,奔跑迅疾,耐劳耐寒,适应粗放饲养,历来是良好的军马。负责将这三匹马走私回来的风波恶不懂相马,以每匹一千贯的价钱买来的马匹身材比蒙古马的平均值高了一个头。风波恶以为马匹高大更为雄骏便是占了便宜,慕容复却知他是给人当了冤大头。只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心,慕容复终究什么都没说。
有快马代步,自然一路顺畅。午时刚过,三人经过一片野林,邓百川“吁”地一声拉住马头,向慕容复言道:“公子爷,先歇歇吃点东西罢。”
慕容复极目远眺,凤翔府虽说已隐约可见,但所谓望山跑死马,今晚若能入凤翔府已是福星高照,中午这一顿也只好凑合了。他没有答话,点点头,跳下了马背。
邓百川爱惜马力,见慕容复与公冶乾俱已下马,急忙上前将三匹马牵到一边,侍候它们饮水吃草,慕容复这个同样饥肠辘辘的正经主人反而被扔在了一旁。
慕容复见邓百川卸下马鞍后,深情地爱抚着光洁的马背,好似爱抚着一名赤/裸的美女,口中赞叹:“公子爷,好马啊!真是好马啊!”不由不忍直视地转过脸去,目视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公冶乾。
公冶乾触到慕容复饱含着期盼与鼓励的眼神,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摸摸鼻子,起身拉过邓百川,两人一同去准备午膳。
慕容复这才松了口气,随手解下披在身上的貂裘挂在一旁的树枝上,又低头与手套搏斗。却在此时,耳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遥遥传来,他转身循声望去,却见四名身穿补丁丐服手持竹棒的大汉在一名少年的带领下快步奔来。见到那五人,慕容复不禁微一挑眉,轻声一笑。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五人,从昨日一早第一回照面,到现在已是第三次相见,看情况他们必然是同路人。只是慕容复三人骑着马,那五人只靠两条腿,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将他们甩下,这五人的武功当真了得。
待那五人走到近前,为首的那名少年显然也认出了慕容复,这便停下脚步,向慕容复抱拳一礼道:“这位公子养的好马!”这少年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他虽身穿灰色破旧布袍,可在一身锦衣的慕容复面前却毫无局促,眉宇间英气勃勃,言谈时豪迈自在。
慕容复一见那少年已是心生好感,只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昂藏七尺的好男儿!”。此时听他开口赞自己的马,慕容复亦是扬眉一笑,道:“比不得少侠好功夫!在下姑苏慕容复,这两位是我的家仆邓百川、公冶乾。未曾请教?”
慕容复却不知,那少年之所以停下与他搭讪,却并非因为他的马。方才他独自一人身披貂裘立在雪地里,黑色的貂裘衬着白色的雪花,简单的配色却因为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好似一副画一般。待奔到近前,慕容复正巧咬着指端慢慢除下手套,露出的手指白似玉石,那少年只觉呼吸一乱,连累原本行云流水的步伐也无法维持,这才停下步来。听到慕容复自报家门有意与他相识,那少年双目一亮,即刻答道:“在下丐帮乔峰,这几位俱是我帮中兄弟……”
“丐帮乔峰”四字一出,后面话慕容复是再也听不清楚了,只瞪大双眼将面前这个少年反复看了一边又一边。乔峰,不,萧峰萧大侠,金庸原著《天龙八部》里的绝对男一号,侠之大者顶天立地,男人中的男人!认识了乔峰,慕容复也无心与他身边的喽啰闲聊,只扭头自马背上取下两个酒坛,将其中一个送到乔峰的面前,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能喝酒么?”
乔峰向来海量,这一路日夜兼程肚里酒虫正寂寞,慕容复请他喝酒却是正中下怀,当仁不让地接过来道:“求之不得!”一口下去,乔峰即刻尝出这酒与以往的不同来,好似一线热流自咽喉直落而下,登时教人暖意融融,手足筋骨都舒展开来,纵使寒风拂面也无所畏惧。乔峰年纪不大,酒龄不小,自然识货,当下赞道:“好酒!”
慕容复跟着一抹唇边的酒液,笑道:“既是好酒便切莫辜负!先干为敬!”慕容复这般反常的爽快自然令邓百川与公冶乾大吃一惊,却是对了乔峰的胃口。乔峰向来好酒,酒量恢弘又兼内功深厚,这高度酒下肚只觉痛快淋漓。慕容复虽无乔峰的海量却也早已适应了现代的高度酒,一坛下肚也并无醉态。
待公冶乾将午膳送上,乔峰与慕容复已互通家门,乔峰比慕容复长了两岁,便多认了一个贤弟。慕容复钦慕乔峰为人,与他坦诚相对,便道:“家师忧心战局日夜难寐,只是一介书生出行不便。小弟虽说不才,可也有几招粗浅武功傍身,干脆代家师跑一趟,一观战况。不知乔兄是往何处来?”
乔峰见慕容复日夜兼程却毫无疲态也早知他身负武功,只是听闻他的老师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禁诧异地挑眉。只是他生性磊落,交游只凭喜好,性情相投便是好友,对对方的来历从不刨根问底,是以也不多问,只老老实实地答道:“刚从兰州来,正要去米脂。”
慕容复心知这两处皆是战事紧急之地,他沉吟一阵,当下道:“小弟这一路来得匆忙,于战局不甚了了,不知兰州战况如何?”
“龛谷已克,李宣政屯兵兰州。”李宣政即是李宪,是中国古代少有的以军功升迁的官宦。五路伐夏的圣旨是神宗皇帝于八月颁下,如今不过十月,李宪作为主攻统帅之一带领熙河路、秦凤路两路大军短短两月攻克西夏屯粮重地,这无疑是一场大捷。然而,乔峰说起此事却是眉头微皱,并无半分喜色。
公冶乾江湖跑老,深知这丐帮帮众虽说穷酸,对朝廷却是死心塌地。他看这几个丐帮中人说到朝廷的大胜非但面无喜色反而不住嗟叹,不由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与乔峰同行的四人显然是以乔峰为马首是瞻,见乔峰黯然不语,他们也便微微摇头,一言不发。
公冶乾见状却是大怒,喝了我们的酒吃了我们的肉,怎得一句实话也不肯说?正欲开口讥讽两句,慕容复却已了然道:“李宣政毕竟……身份不便。”
慕容复此言一出,乔峰即刻抬头望了他一眼。尚未及说话,乔峰身边另一名丐帮弟子蒋长运却已恨声道:“阉人胆怯!若非咱们乔大哥孤身去见讹勃哆,说服他投降朝廷,又以性命担保他平安,就凭那阉狗如何打得过梁乞埋?”
“长运!”乔峰却不爱听这些,当下厉声喝断他的话。“讹勃哆降了朝廷本是忠义,李宣政……”他忽而一叹,低声道。“李宣政必有他的道理。”
蒋长运对乔峰一向佩服,此时却不愿听话住口,高声痛骂:“他能有什么道理?还不是给人割了卵子,所以天生胆小如鼠!稍占了点功劳就不肯再动,就怕梁乞埋割了他的脑袋呢!讹勃哆是咱们乔大哥说服的,龛谷也是乔大哥第一个攻入的,李阉狗……他可真有脸!”
蒋长运此言一出,邓百川与公冶乾二人登时一静。他们丝毫不怀疑蒋长运所言,只是想到自己年过而立在还在江湖打滚,所谓的复国梦不知几时能实现。却有一个少年人,一个江湖后辈已能凭一己之力左右战局胜负,出生入死、谈笑风生。
邓百川与公冶乾不疑是蒋长运大话,慕容复自然更加不会怀疑。此时此刻,他只是,忽而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在后世娱乐圈中花样美男虽受小女生欢迎,可真正有发展前途的顶级明星始终还是那些具有阳刚气质的猛男。他们肌肉发达野性十足,拍的电影投资过亿场面火爆,炸个飞机撞个大楼跟玩似得,看得粉丝们心跳加剧热血沸腾,哭着喊着要给他们生猴子。可这些人跟眼前的乔峰比起来,简直连提鞋都不配。慕容复见蒋长运情绪激动,连乔峰的话也听不入耳,当下笑道:“蒋兄弟,我有一言,你可愿听?”
吃人嘴软,蒋长运沉默半晌终是梗着脖子粗声道:“慕容公子若有指教,蒋某洗耳恭听。”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晚来读史略有心得,说与蒋兄一晒。蒋兄可知大唐缘何灭亡?”触到蒋长运递来的疑惑眼神,慕容复微微一笑,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在方才埋锅造饭的灰堆上慢慢划拉。“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之争,这三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可最致命的却是宦官专权。唐末时,君权暗弱,宦官执掌军权,竟可随意废立帝王,甚至任意迫害皇族血脉。皇家尊严荡然无存,也就难免有人起异心取而代之了。咱们大宋朝自太/祖立国便下明旨,宦官不得干政,便是吸取了唐时教训。如今这李宣政虽因军功得官家青眼,可他毕竟仍是宦官又手握军权,可谓是众矢之的。平日里那些文官已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若再有行差踏错……毕竟,太/祖曾说过不杀士大夫,可从来没说过不杀宦官。李宣政身在险地,要保住性命,也只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慕容复说罢,蒋长运即刻张口结舌,隔了半晌才高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却是那些大臣的不是!”
蒋长运这般爽直,慕容复不由打趣地瞥了乔峰一眼,只暗自心道:这可真是人以群分。萧大侠爽快磊落,结交的兄弟也是一个模样。想那汪剑通不过区区一个丐帮帮主,对乔峰尚且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何况是执掌一国江山肩负兆亿百姓的神宗皇帝?原著所言汪剑通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丐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狗棒相授,不知他如今身在战场可是这三大难题之一?
乔峰不知慕容复飘渺的心思,见他拿眼瞥自己,只当他是要自己接话。只是乔峰身在江湖,对官场中事又哪里明白。他皱着眉沉默片刻,只老老实实地向慕容复请教:“慕容贤弟,此事便再无转圜?”
慕容复摇摇头,答道:“积弊、成见,我等百姓尚且无法待阉人一视同仁,何况朝廷?只是此次伐夏原是五路大军齐头并进遥相呼应,如今李宣政裹足不前,另四路大军顿失臂助,只怕……”此次五路伐夏在学术上完全就是另一版本的“木桶原理”,战争的胜负不在于最勇猛的那一路大军所能取得的战绩,而在于最怯懦的那一路大军最后的成果。
蒋长运登时一惊,嚷道:“难怪乔大哥急着赶去米脂!”
慕容复了然地望了乔峰一眼,又道:“乔兄赶往米脂想必手持李宣政手书?让在下一猜,那书信中必然是夸乔兄有勇有谋,是一员猛将,请种经略好生重用。至于他自己的打算,却是只字未提。”
乔峰闻言不由诧异地扬眉,他实想不到慕容复竟能只凭着蒋长运的只言片语将后面的情况说得只字不差。他目光复杂地在慕容复如玉般的俊容上一转,尚未及开口,蒋长运已然拍着大腿赞道:“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蒋某今天可算见识了。不知慕容兄弟以为,咱们这回去米脂,可能得种经略赏识?……不瞒慕容兄弟,我看那李阉、李宣政送行时笑得跟朵花似,这心里总是不上不下。”
“若是乔兄不提兰州之事、不提请种经略在攻克米脂后屯兵驻守,自然能得重用。”慕容复目光炯炯地望住乔峰,了然道。“只是,乔兄绝然不会采纳小弟的意见。而种经略在西北戎马一生,他比谁都希望能够一举解决西夏边患,也同样绝然不会听乔兄的。”所以,这场战争的结局,在出兵前便已注定。想到这,慕容复不由黯然一叹。
乔峰不置可否,只起身抱拳道:“慕容贤弟这般见识,当真教人敬佩!不知贤弟以为,此次朝廷大动干戈,来日战局如何?”
慕容复张张口,最终只笑道:“我若知道,便不会来此地观战了。”
乔峰闻言一叹,淡淡地道:“如此,那便唯有……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复心中一动,没有答话,只与乔峰并肩静静地看着这天覆地载,时运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