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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华虽嚷着要慕容复告病,但眼前的局面,大理国未曾归附、吏治改革仍举步维艰,官家赵煦更时时刻刻盼着他死,慕容复哪里敢在这个时候生病告假?
是以,只在段誉大闹相府的第二日,他便收到了礼部送来的公文,请他于正旦大朝当日往大庆殿谒见官家。那时,段誉正在萧峰、虚竹二人的陪同下忙着问候刚从相府回来的秦红棉、甘宝宝两对母女。
四女虽失陷在慕容府整整一夜,却并未受到什么虐待。她们虽被限制了行动,可阿碧却也仍派了不少婢女侍奉她们起居。然而她们身陷敌手,纵然慕容复对她们礼遇有加,她们也仍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直至昨日深夜,阿碧又安排了马车悄无声息地将她们送回段誉包下的客栈,这口始终提着的气方松了下来。
四女担惊受怕整整一夜,一回到客栈便倒头就睡。而段誉又受了枪伤,忙着应付母亲和臣子,又要与两位结义兄长一叙别情。是以,当大伙终于得空追问四女在相府的遭遇,已是傍晚时分。
钟灵仍心痛闪电貂之死,听闻段誉出言相询,即刻便哭道:“闪电貂……段大哥,我的闪电貂死了……”
段誉也识得钟灵的闪电貂且颇为喜爱,得知噩耗亦是两眼泛红,片刻方哽咽着道:“灵儿妹妹,大哥以后再送你一只……你别伤心了……”
钟灵闻言却只连连摇头,哭着道:“别的貂儿再不是闪电貂了……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我的闪电貂……”
萧峰见这场面委实不像样,终是忍不住出言打断他们。“钟夫人,列位在慕容府可曾受到什么为难?”
有萧峰这一句,场面顿时一静。
只见甘宝宝面露尴尬地给钟灵擦了擦眼泪,这才小声答道:“慕容复武功极高、为人亦谦和,并未为难我等。”
甘宝宝这话说来,便是钟灵也只委屈地扁扁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辞。慕容复虽杀了闪电貂,钟灵却也知道那是她自己放闪电貂偷袭在先。技不如人,实怨不得慕容复。失手被擒后,甘宝宝等三人各个战战兢兢不知慕容复会施什么诡计,却是钟灵自幼娇养长大,天真烂漫不知世事。因而慕容府送来的膳食点心她也用了,诸多婢女的贴身照顾她也生受了。这一日,除了行动受到少许限制,其他方面委实是上宾待遇,再挑不出半点不是。
甘宝宝的话本在萧峰意料之中,因而他只又问道:“钟夫人可否将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等?”
甘宝宝闻言不由诧异地望了段誉一眼,眼见段誉亦投来好奇的眼神,她即刻点点头将所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慢着!”却是萧峰听闻慕容复曾吩咐阿碧送名帖给段誉,立时站起身来惊疑不定地问道。“钟夫人,前天晚上,慕容的确曾与他身边的阿碧说要送名帖给三弟?”
“不错。”甘宝宝点点头,见大伙俱是一脸惊讶,她的面上也不禁带出几分诧异。“难道你们不是因为接了慕容复的名帖,才去相府把我们接回来的么?”
段誉这才恍然大悟,不由高声叫道:“哎唷!我……我行事冲动,冤枉了好人了!”段誉心中早已认定了慕容复是个心思歹毒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一俟听闻秦、甘两对母女前去行刺慕容复却再无音讯,便已料定了慕容复会对她们不利,即刻不管不顾地杀上门去。却不知,慕容复实则并未与四女计较,反而还准备送名帖给他,令段誉悄悄将四女接走。回想自己昨日对慕容复出言不逊,段誉更是一阵羞愧。
陪坐一旁的刀白凤却道:“他既是好人,为何不早将她们放了?反而要扣在手上,送什么名帖?誉儿,他本是打算以她们的性命要挟你放弃皇位啊!”
刀白凤这话,连虚竹也听不过去了,不由问道:“段夫人,若慕容复果然如此打算,为何现在又要放人呢?”
“这……”刀白凤立时一噎,半晌方恨恨道。“我只知,慕容复扣我丈夫谋夺我儿国土,绝非善类!”
政治上的事,怎能以简单的善恶来区分呢?但萧峰也知道,这话一时半刻与他们是说不通的。只见他长长一叹,缓缓道:“三弟,既然大伙都已平安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我还另有要事在身,告辞!”说罢,他四下一礼,大步而去。
“大哥!”
“大哥!”
虚竹与段誉二人见状,忙追了出去。
只见段誉扭捏了一阵方赧然道:“大哥,你是不是在生小弟的气?……我不知道大哥与慕容复……”
他话说半截,萧峰已然摇头。“未曾一早告诉你们我与慕容复的关系,是我的不是。只是那个时候,我与慕容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启口,并非有心隐瞒。”
“那么现在?”段誉却只一脸担忧地望着萧峰。段誉委实是个性情宽厚的好人,慕容复仍一心谋夺他的大理国,可只要想起昨日萧峰与慕容复之间诡异的气氛,他又为二人忧心不已。
“慕容不是好人!”萧峰沉静地望着段誉,苦涩地道。“任何将慕容视为好人的人,最后都会失望。三弟,大理国的事我实无能为力,你要小心!我出来这么久,阿紫还一个人在客栈……”提及阿紫,萧峰即刻想起了她与段誉的关系。只是想到目前段誉为大理国一事焦头烂额,委实不是提这件事的好时机,也只得先行隐忍。“她的性子,我实不能放心,该回去看看了。”
然而这一回,萧峰却错了。只因这次,并非阿紫在生事,而是有人要害阿紫!
萧峰方回到他与阿紫下榻的客栈,即刻便听到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娇斥:“阿紫,将解药交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道凌厉的鞭声。
“没有!没有啊!”阿紫的哭喊伴随着家设被打烂的声响一齐传了出来。
萧峰面色一变,即刻踹门而入。入眼所见,竟是阿碧手持一条九节鞭狠狠地向阿紫抽去。阿碧的武功是由慕容复一手调/教,所谓名师出高徒,虽功力不足出招却极有章法。她虽使一条九节鞭,可一招一式却绝无柔媚之态,反而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锐气。
阿紫武功已废,唯有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傍身,自然不是阿碧的对手。她本已被阿碧抽地满屋子乱窜,见到萧峰出现,立即面露喜色放声哭喊:“姐夫!救我!”话音未落,她的肩头又显出一道血痕,衣衫破裂瞧着狼狈不已。
萧峰见状,当下勃然变色,忙抢上一步,劈手夺下了阿碧手中的九节鞭。“阿碧,有话好好说!”
哪知阿碧竟如疯了一般,一见萧峰出面阻拦便又是一掌向萧峰而去,口中叠声叫道:“把解药交出来!交出来!”
阿碧的这点微末武功哪里是萧峰的对手,只是这回她出手狠辣招招拼命,萧峰又不欲伤了他,一时竟也挡地束手束脚。萧峰深知阿碧的温柔脾性,此时见她这般着急,他即刻便问道:“阿紫,你又给人下了什么毒?”
阿紫原正瞧好戏,突然听到萧峰有此一问,她猛然变色,强辩道:“什么下毒?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话音未落,她那一双眼珠转了两下,忽然翻窗而逃。
“阿紫!阿紫!”阿碧见到阿紫逃走,即刻便冲向了窗户。
“阿碧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萧峰见阿紫逃走亦松了口气,忙又上前一步阻拦阿碧。
哪知阿碧双目赤红,竟想也未想地扬手一掌向萧峰的面上挥去。“萧峰,你要取我家公子爷性命,就堂堂正正与他打一场!为什么要下毒?”
阿碧此言一出,萧峰登即呆立当场。只听“啪”地一声轻响,萧峰的面上即刻清楚地浮出五道指痕,可他却好似不知疼,只望着阿碧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而原本满脸戾气的阿碧此时却好似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着墙跌慢慢地滑跌在了地上,失声哭道:“萧大爷,阿碧求你……求求你,让阿紫把解药交出来……公子爷不愿放弃武功,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萧峰沉默了一阵,忽然放声大喊。
阿碧吃了一惊,即刻收了泪缓缓抬起头来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望着萧峰。隔了许久,她忽而轻声道:“原来萧大爷什么都不知道……没关系,阿碧知道!阿碧什么都可以告诉萧大爷……萧大爷,你想听吗?”
眼前的阿碧便似一个假人一般,连她嘴边的那抹笑都好似画上去的一般,拙劣、诡异、恶毒。萧峰瞪着她,心中惊惧不已,半晌方轻轻点了点头。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头名为“命运”的巨兽,将他紧紧困于爪下,嘲弄地向他展现恶意的笑靥。
夜深人静,阿紫终于回来,悄悄地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屋内是一片寂静的黑暗,萧峰亦独自一人坐在椅内,沉默地与满室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的胸口毫无起伏,看着生死不知。他分明正当壮年,可从他的神态间看来却好似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枯萎、毫无生气。
“姐夫?”不知为何,阿紫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几步,伸手在萧峰的面前晃了晃,又喊了一声:“姐夫?”
如泥胎木塑般的萧峰这才缓缓眨了眨眼。
阿紫顿时松了口气,转身将房内的蜡烛点上,口中嗔道:“姐夫在屋里怎么也不点灯呢?……阿碧那疯丫头呢?姐夫你有没有替我好好教训她?慕容家,没一个好东西!”
“……是不是真的?”萧峰在她身后忽然开口,音色嘶哑地如砂石在地上打磨。“你在慕容用的白檀中下毒……至今,慕容中毒该有十年了吧?”
阿紫手臂一颤,那第二支蜡烛即刻摔在地上断成两截。然而,仅凭那第一支蜡烛发出的一点微光,萧峰已能清楚地看到阿紫面上的惊惶。
“姐夫,你在说什么?”阿紫兀自强笑着掩饰。
“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峰却充耳不闻,“慕容虽废了你的武功,可多年来一直对你很好……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姐姐,阿朱,她临死前仍挂念着慕容……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注意到萧峰始终面无表情,阿紫终于害怕起来。阿紫与萧峰相处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从来都是愈平静便愈骇人。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萧峰的面前,即刻将心中想好的狡辩之辞全都抛诸脑后,扯着他的袍角哭道:“姐夫,不关我的事啊……是公冶乾!是公冶乾逼我的……姐夫!你要相信我……”
萧峰却视而不见地微微摇头。“我当年……真不该劝慕容饶你一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歹毒?……我居然,还把你留在慕容身边……”
萧峰此言一出,阿紫当即变色,仰着头痛心疾首地道:“姐夫,你说什么?姐姐因你而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慕容复又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阿紫又理直气壮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夫就不会幼年丧母流落中原,伯父也不会断了一臂,姐姐更加不会死!他是你的仇人啊!我给他下毒,不也是为你报仇么?”
阿紫话音未落,耳边便听得“噼啪”两声,竟是萧峰出手狠狠打了她两个耳光。阿紫万万想不到萧峰竟会这么对她,捂着红肿两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萧峰一脸忿恨地瞪着她,冷声道:“解药,交出来!”
阿紫见萧峰这般生气已是浑身一颤,过了一会,她忽然放声大哭。“你居然打我?你打我?……姐姐!姐……”哪知阿紫才哭了两声,咽喉便被萧峰紧紧掐住,整个人死死地顶在墙上。“……姐夫……咳咳……”阿紫艰难地自胸臆间挤出两个字,手指抓挠着试图去掰萧峰手指。哪知萧峰的五指便如铁铸的一般,死死地扣着她的咽喉,纹丝不动。
“解药,交出来!”萧峰冷酷地瞪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否则,便杀你了!”
感受到自己的颈间越来越紧越来越痛,阿紫终于明白萧峰是真的要杀她。“……没有……”阿紫拼命摇头挣扎,面色由白转红,眼角更因窒息的痛苦而挤出泪来。“真的、没有……解药……姐夫……姐夫……我没有骗你……”说到此处,她的面色已逐渐变紫,只见她两眼翻白,痛苦地蹬了两下腿,慢慢昏厥了过去。
萧峰这才松开五指,又反手一掌拍在阿紫的背心。阿紫呛咳一声,即刻清醒了过来,耳边只听得萧峰音色发寒地缓缓问道:“没有解药,是什么意思?”
阿紫跪倒在地,捂着头颈咳了一阵方缓过气来。她已被萧峰吓破了胆,听闻萧峰出言相询便老实答道:“这毒名叫‘逍遥散’,是以多种毒虫毒草淬炼而成,真的没有解药!”
只见萧峰提起掌力,一掌将身边的一张长桌拍地粉碎,再度发问:“我再问一遍,解药呢?”
“没有……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阿紫又惊又怕,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逍遥散没有解药,唯有自废武功才能解毒……我没有骗你,姐夫……”注意到萧峰的眼底流露出一抹哀戚之色,阿紫心头一喜,忙哭道。“姐夫,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姐夫……”
“你走吧!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嗣,本就不该留在我的身边。”萧峰摔开阿紫攀来的手臂,无动于衷地道。“今天我瞧在阿朱的面上,饶了你的性命。但阿朱的面子,只能用这一回。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
阿紫如遭晴天霹雳,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姐夫……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萧峰却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当下怒吼一声:“滚!”随手领起她的衣领,猿臂一伸便将阿紫扔出了窗外。
他们所处的这处客房只在客栈二楼,是以阿紫虽被萧峰扔了出去却也不曾受什么伤。然而阿紫却仍是在窗外哭地伤心欲绝,口中不住叫着:“姐夫!姐夫!你好狠心……”
萧峰被阿紫哭地生厌,不由长叹一声,推门离去。
只因正旦将至,汴京城内每一晚都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萧峰随着这摩肩接踵的人潮漫无目的地游荡,便好似一抹迷路的游魂。人群中、街道上,不断爆出欢乐的笑闹声与欢呼声,可这样热闹的幸福却与他毫不相干。他的耳边,唯有阿碧的话不住回荡。
“公子爷呕血昏迷之前,还特地嘱咐我不要将他中毒的事说出去!萧大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公子爷不想老爷杀了阿紫,也杀了阿朱,他不想你不能跟阿朱在一起!”
“他为了你,与自己的亲生爹爹决裂,将他废除武功囚禁在燕子坞。老爷现在已经疯了,什么人都认不得了。萧大爷,大仇得报,你高兴么?”
“阿朱姐姐死了,公子爷也很伤心……萧大爷,你究竟跟公子爷说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回来就说要忘了你,忘了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你要这样对他?你混蛋!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见公子爷?……萧大爷,就当阿碧求你,阿碧给你磕头……你不要再见我家公子爷了!你让他多活两年吧!我求求你了……”
萧峰只觉心如刀割,不由一手紧紧抓着胸口方能喘息。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昨天慕容会下令杀了他。这些年,他一次又一次地让慕容失望,直至绝望。然后,他已经习惯了绝望,而拒绝任何的救赎。
“慕容、慕容……慕容!”萧峰落着泪不住喃喃,那一声声“慕容”一次比一次更大声,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地放声嘶吼,忽然发足狂奔而去。“你是喜欢我的……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过去的十数年,点点滴滴,如浮光掠影般在萧峰眼前不住回转。他终于能确定慕容复的心意,然而一切却都已无法挽回。“你是喜欢我的!你是爱我的!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