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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正是天晚欲黄昏之时。但因是夏季,昼长夜短,故而外头的天光还亮如晌午。
略显嘈杂的茶肆二楼,漪乔收回投往窗外的目光,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斟酌着道:“来找我……可是有事?”
“嗯,”墨意一面斟茶一面道,“见你一面也是不易。”复又打量她一番,“你的气色确实不太好,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漪乔淡淡笑笑,岔题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他见问了几次都问不出什么,端量了她一番,见瞧着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接了她的话:“我几日前就知道你搬了出来,至于如何晓得你搬到了何处,我自有我的法子。我其实早就到了,但门房说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口,便往前走了一小段,在你归来的必经之路上守着。你的马车到的时候,小厮瞧见似乎是你,便依着我的吩咐告与我说了。只是倒因此闹出点误会,我们两边的人差点动起手来。”
漪乔想起方才的情景,觉得有些尴尬,但又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你的小厮认得我?”
“嗯。这很奇怪么?”
漪乔微微一愣,不好继续询问,便另起了话茬:“你最近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等的人就是我平日里画的那个女子,所以他认得你。”
漪乔的神色有些僵硬。她没想到他会这样不问自答。
他望着她僵住的神情,兀自道:“你不愿意问,我便自己告诉你。”他说着话浅饮了一口茶,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近来与以前一样,很忙。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族中事务又甚是繁冗,我虽不需事事亲力亲为,但要做好这个家主,也并不轻松。何况云家的明争暗斗从未断过,觊觎我这个位子的也大有人在,我必须不断巩固我的地位。”
漪乔看着他,忽然觉得恍如隔世:“你真的变了很多。我最初认识的那个你,绝不会说出你方才那番话来。”
他点点头,道:“这倒是。我从前根本就不想接手这个位子,我压根儿就不稀罕,我甚至厌憎自己的出身,因为我的身份注定了我今生今世都不得自由,不能放手去做我最想做的事,不仅如此,我甚至还会遇到百倍千倍的阻力。但,我终归是没能逃避多久,”他垂下眼帘,“后来,也就慢慢认了。”
漪乔缄默不语。实际上,她无法说出是当初那个他好,还是如今这个他好。每个人都需要成长,但被迫无奈朝向违背自身意愿的方向成长,也不知是不是一种悲哀。
“其实我后来想想,这于我而言未必是坏事,权力是好东西,”他径自笑了笑,“为什么不要呢。”
他看着对面的漪乔,道;“不要一脸凝重的,我现在不是也挺好。”他说话间命小二叫来了掌柜,挥了挥手,淡淡吩咐道,“叫他们都走。还有,任何人都不准来打搅。”
那掌柜即刻会意,点头哈腰地连连称是。
随后,漪乔就瞧见掌柜领着一帮店小二连请带撵地将整个二楼的客人都赶了下去。一拨人呼啦啦下去后,接着又听到楼下传来一片轰人的呼喝声。
漪乔一怔:“这茶楼也是你家的?”
“原本不是,但后来是了。”
漪乔感到有些诧异,这间茶楼看起来十分普通,一点也不像云家的产业。
“原本不想清场,但方才突然发觉一群闲杂人在场,说话实在不便,”墨意望向漪乔,继续方才的话头,“人总是需要磨砺的,他不就是个例子么?若是没有当年的那些苦难,也不会成就如今被大明子民奉若神明的敬皇帝。”
“不太一样,”漪乔道,“陛下原本就立愿要成为一代贤君。但你如今所处的位置,却并非你当初所愿。”
“陛下?”
漪乔这才觉出不妥,解释道:“我叫顺嘴了,一直也没改口。况且,我也不习惯称呼他先帝。”
墨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淡淡笑了笑。
“确实非我当初所愿。但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他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她,“无论想与不想,总要去面对。”他感慨之下幽幽一叹,“当初以为自己能改变很多事,如今想来,却只能叹一句少不更事。”
漪乔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汤,不说话。
是啊,她当初不也认为自己能够凭借着特殊的身份改写历史么?
四周陷入一片阒寂。
墨意凝眸看着对面的人,微微怔忡。
她还如当年一样美。不论是洛神宓妃的灼若芙蕖出渌波,还是凌波水仙的水沉为骨玉为肌,都及不上她的姿容意态。略显憔悴的气色非但没有令她减色分毫,反倒在婀娜华容间平添了几分纤弱的病美人风致。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不仅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还令她的容貌越加精致华盛。
只是如今的她变得沉默寡言,脸上的神色也寡淡了许多,一身素淡穿戴越加显得她静如止水,整个人都失了往日的生气和神采。
他觉得有些恍惚。掐指算来,他上回见她,还是七年前。
又是七年。
从弘治五年,到弘治十二年,再到正德元年,一个七年,又一个七年。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七年呢。
他说人总要去面对自己的责任,他这些年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但有一样是除外的,那就是延续香火。
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凑,不知有多少人趋奉备至地给他塞女人,但云氏当家主母的位置始终空缺。
他并不是在等待什么,他知道他真正想要的人是永远也等不来的。他只是一直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一直在回避。
因为,在他心里,他的妻子人选永远只有一人。
去年的五月初七,他听闻噩耗后,一直忧心于漪乔的境况。当时御风说她悲伤过度一心求死,他心中害怕她会出事。但他又不可能赶过去劝慰陪伴她,加之想到了他这些年来的诸般痛苦挣扎,是以他当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之后得知她的状况稳定了不少,他虽然渐渐放下心来,但一直都想见见她。一年来,这种想见她的愿望越加强烈。恰在此时,她搬出了皇宫。他几番考量之后,便有了今日一行。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漪乔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也有些沉重,正想问问他来找她有什么事,忽听他问道:“为何要搬出皇宫?”
漪乔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到这个,略想了想,道:“因为倦了,他走了之后,我就觉得皇宫像个笼子一样。”
“不止这些吧,”墨意盯着她看,“我听人说,你还带了一副棺材出来。”
漪乔面容一滞,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我自有我的法子。小乔,那棺材里,不会装着他的遗体吧?”
漪乔踟蹰半晌,承认道:“是的,我在梓宫发引前,提早将他的遗体用衣冠和随葬冥器换掉了。”
他的面色逐渐变得严峻,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担忧:“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漪乔见他如此言辞,不由道:“你不会以为我疯了吧?”
“我只是觉得你太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你告诉我,你留着他的遗体要做什么?”
漪乔沉默少顷,道:“这个……不便相告。”
“你是不是,想用什么术法令他起死回生?”
漪乔一惊,她做事有那么明显么?
墨意瞧着她的反应,便知被他说着了,当下面色一沉:“你还说你清醒?”
“你不会派人暗中监视我吧?”漪乔蹙眉道。
“难道你忘了你十几年前曾在除非居住过两晚?你说你有很要紧的事要办。第一晚我发现你时,你满手都是血,我问你是不是为了他,你说是为他也算是为了你和你们的孩子。第二晚我去寻你时,你已经昏迷不醒,”墨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件事,你让我帮你保密,我也一直守口如瓶,不过心里一直存着疑惑。如今见你如此行事,前后联系,要猜到些什么,并不难。”
漪乔记起他说的是弘治五年她为了探知祐樘大限时间在除非居借地血祭一事。她没想到都过去十四年了他居然还记得,而且还和她眼下所做之事联系到了一起。
“你说的没错,”漪乔坦然承认道,“我在使用特殊的方法,让他回来。”
既然兜不住,那就索性承认。
墨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说她。
他瞧她半晌,突然站起身,寒着脸道:“上回是划手指,这回是什么?”
漪乔垂着眼帘道:“跟上回差不多,没事的。”
墨意看着她略显憔悴的容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脸色不好,也和这个有关?”
漪乔不想让他继续往深了问,只道:“没有。我方才说了,因为昨晚没休息好。”
“你认为我有那么好骗么?告诉我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不肯说是么,”墨意面色一冷,“你信不信我敢把你扣下?”
漪乔抬头看着立于对面的他,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她犹豫片时,无声叹道:“是的,和这个有关。我每回血祭完身子都会比较虚弱,所以气色就看起来不太好。”
墨意神情微凝,沉着脸道:“和上回一样严重?”
漪乔觉得她说不是他也不会信,遂道:“嗯,不过不至于昏厥。我那次会昏厥,是因为身上还生着病。”她说罢,又补充道,“照儿他们不知道这件事,你既然知道了,就……”
“帮你保密?”
漪乔微微点头:“嗯。”
“帮你保密可以,但是你要立刻停止你眼下所行之事。”
漪乔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你是中了什么邪,”墨意辞色愈加严厉,“这种荒天下之大谬的事你也信?是哪个江湖术士在你面前胡说八道?”
“不是江湖术士,是一位得道高人,”漪乔沉了口气,“我也没有中邪。我就是知道这件事很不可理解才不想告诉你。”
墨意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暂且按下这个问题,问起了另一件事:“如果当年你的那番举动就与此有关的话,那么,你是不是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些什么?”
“是的。我当年做那些,就是为了探知他的大限,”漪乔回忆起往事,面上神色复杂难言,“所以这十几年间我心底里其实一直都惶惶不安。但我又不断自我安慰着,我觉得我能保他平安渡过此劫。然而……我最后发现,我的力量实在太微弱。”她僵硬地牵了牵嘴角,“当初的我,是何等不自量力。”
墨意听着她的讲述,惊讶之余也想明白了一些事。这样看来,她当年在除非居那些言行就都有了解释。可他还是疑惑于一些问题:“难道他能活到几时都是注定的?你又是怎知他会早逝的?”
“当然是注定好的,大概还和历史上的时限分毫不差,”漪乔突然笑了笑,“我说我能预知未来,你信么?”
墨意满面忧色地看着她,只当她说的这些是胡话,接着问道:“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我害死的。”
墨意眉头蹙起:“小乔,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他确实是因我而死,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而已。”
墨意不晓得说她什么好,蹙眉道:“所以这就是你如今固执地要用什么术法让他复生的原因?”
“不,即使不是这样,我也会寻求让他回来的方法。不过若真要论起来,我认为我亏欠他也可以说是一部分原因,”漪乔认真道,“我之前因为不明就里,还冤枉他、和他怄气。所以我想补偿他,非常想。”
墨意觉得她魔怔了一样,面色沉肃道:“若是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生离死别?人不就能长生不死了么?”
漪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这是机缘巧合,而且需要……”她想说需要冒很大风险,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我要见你说的那个高人。”
漪乔觉得自己以命相赌的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便只道:“我做事有分寸的,你不用……”
“你不告诉我,我会自己去查。”
漪乔无法,只得拐着弯儿地解释道:“我那么信那个人,是因为他以前就帮过我,我见识过他的神通。况且,他帮了我那么多,却自始至终没向我要任何好处。他可是知道我的身份的。”
墨意沉吟片时,道:“小乔说的是碧云寺的方丈?”
“不是,不过慧宁大师也是一位得道高僧,我这些年间还去叨扰过他好几回,”漪乔望着若有所思的墨意,“现在你相信我说的不是无稽之谈了吧?”
“你确定你的法子有效么?”
漪乔没有底气说确定,默了默,呢喃似的道:“他会醒来的,他不会真的忍心撇下我和孩子们的……”
“那你这样何时是个头?”
“不需要很久,明年三月就有结果了。”
墨意仍旧难以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绕过桌椅几步上前,伸出手要去扳过她的肩膀,但临了又收了回去。
他想让她清醒清醒,却又舍不得责备,兀自叹了口气,严容道:“你自己都不确定可行与否不是么?这根本就是邪术吧,你再坚持十个月还有命么!”
“我不会死的,”漪乔被逼问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犹疑一下,抬眸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说着便起身告辞作别。
她刚走出两步,便听他在身后道:“我想来看看你,也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漪乔脚步顿住。
“为了到底要不要来看你这个问题,我犹豫了一年。近日听闻你搬出皇宫,算是给了我一个来找你的理由,这才让我下定决心。”
他略转眸看向她,道:“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带你来这里么?”
漪乔看了看周遭陈旧的桌椅,摇头道:“不知。”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低头看着桌面上斑驳的纹理,“你入宫后,我隔段时日便会来这里坐坐。”
他面上浮现出追忆怀恋之色,出神道:“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初遇的那日,我正在探寻鸡兔同笼的简便算法,在除非居独自思索了半日都无果,又不想回府,正好路过此处,便进来找了个尚算清静的地方坐下继续想。后来程准不知在哪里学得了方法,特地在我眼前显摆想气我。我虽然无动于衷,但心中也是认为他的运算很快,可是一抬眼就看到你脸上玩味的神色。我当即便觉得,你可以帮我解惑。”
“我的性子其实比较冷,莫说是主动和人搭讪,我平日里连话都很少说。但那回为了寻求答案,我想都没想就决定去问问你。我记得很清楚,我上前询问的时候,你一脸惊愣地抬头看向我,手里还拿着一块这种糕点。”他说话之际,修长的手指从桌上的碟子里拈起一块项皮酥。
漪乔回过头去,面容沉凝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平静,但一双黑如点墨的眼眸里却似有浮光掠影闪过:“我自小便喜欢研究算学数理之道,但他们明里暗里都说我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祖母还几次欲请家法说要打断我的腿,所以我虽家境优渥,但其实一直过得很痛苦。我曾想过逃走,但我是云家唯一的嫡孙,我走了家业就要旁落。我走不了,便总想逃避。我曾经一度认为,这辈子我都不可能遇到一个真正懂我的人了。”
漪乔望着眼前的人,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当年那个目下无尘埃的白衣公子的身影。
因为他那遗世独立的气韵和惊为天人的容貌,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只觉他就好似是从一幅精妙绝伦的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二十年过去,时光令他褪去年少时的青涩,在他身上沉淀为由内而外的成熟沉稳。
他的容貌变化不大,甚至气度依然透着清冷,但是她觉得他的眼睛变得深邃无比,纠缠蕴藉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其实,”漪乔突然出声道,“温姑娘不是就挺好?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当初为了你还特意去学了算学,你……”她想说他当初应该给温婉机会,但临了又觉得她没资格也没立场说这种话,于是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你也说了,她是为了我才去学的,她其实根本不是很懂也不感兴趣。何况,我确实不喜她那样的,她更像是我妹妹,”墨意定定地望着漪乔,“小乔,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一个问题——你当初既然并不爱他,却又为何要选择入宫?平心而论,当初那样的境况之下,太子妃这条路太过凶险,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我曾说过,我当时对他虽然谈不上爱,但却是十分有好感的。”
“仅仅因为这个么?”
“不是,这只是次要原因。我赴云老夫人寿宴前总共也只见过他两次面,我不可能仅仅因此就决定下自己未来的路,”漪乔敛容道,“我做决定时想了很多,而最终促成我的决定的主要考虑是,害怕耽误你。”
墨意神色一滞。
“他当初曾经帮我分析过我的处境,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当时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即使不入宫不入云家,我那爹娘也一定会尽快将我嫁出去。张家顶着个书香门第的名头,但其实也不过是个微门小户,我那爹爹那个年纪了却连个功名都没捞着,而我那对爹娘都是贪慕富贵之人,他们必然会尽最大可能发挥我的利用价值,回头还不定给我找个怎样的人家。所以,我最好的选择就是云家和皇宫。”
“可云家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是的,皇宫那地方太凶险,何况还有个万贵妃,并且他身体羸弱还不受皇帝待见。人都说太子怕是活不长,那储君之位也随时都可能保不住。然而我并不在乎后头两点,”漪乔垂下眼眸,“我就是莫名相信,他没有那么脆弱,也比大多数人所认为的要强大得多。至于皇宫的险恶,我的确是存着担忧,我怕我应付不来。但是他承诺过会保我周全,我信他。”漪乔略顿了顿,“虽然我和他当时甚至都算不上多熟稔,但我就是信他。”
“只是,嫁入云家的话,我会更轻松,完全从利弊得失角度考虑的话,这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既然有一个更有利的环境我为什么不选呢,”漪乔轻叹口气,“撇开我自己感情倾向在他身上不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耽误你。”
墨意第一次知道她当年的这些想法,心里忽然一阵堵。他觉得哭笑不得。也觉得难以理解:“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确认了你对我的感情,”漪乔神色认真地看着他,坦然道,“而我当时只是将自己的婚事当成权宜之计,我那时候根本不想嫁人。我提出和你做假夫妻你大概也会答应我,可我却不能这么做。我不喜欢你,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爱上你。万一我将来不能爱上你,那我顶着你妻子的身份,你又对我一片真心,到时候要如何收场?这完全是在耽误你。”
“这些话你当初为什么不和我说?”墨意突然紧走几步上前逼视着她,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为什么选择直接骗我!”
“那若是我当初和你说了,你会怎样?”
“我会告诉你我不在乎!”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字字掷地有声,“你不爱我,我可以等,一年,两年,我竭力对你好,总能好起来的。”
“我就是怕你会这样说,”漪乔心中叹息,抬眸回视他,“这种不确定的事不能拿来赌。”
“那他呢?你选择他,你就不怕入宫之后发现他不适合你?到时你又待如何?”
“我和他一开始是有名无实的假夫妻,”漪乔见他闻言一怔,淡淡笑道,“你是不是也没瞧出来?他答应我等他登基之后就还我自由。我们的婚姻开始时是带着交易的意味的,我帮他占着东宫妃的位子,他帮我解决我的出路问题。只是后来,我们一起摒弃了当初的约言,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墨意眸光沉敛,半晌无言。
“我当年根本不想这样仓促嫁人,和他成婚的时候我还有点懵。但我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即将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或许真的要和原本的世界作别。加之我当时有点喜欢他,所以实际上从大婚那一日起,我内心里就逐渐想要安定下来,想好好和他培养感情,认真做他的妻子。只是这些想法,我当时尚不自知。”
墨意面色微沉:“你这样才是在赌。”
漪乔遽然笑道:“你说得对,在一桩交易里义无反顾地付出真心,还是不可自拔的情根深种,实在危险。现在想想,我真是太贪心,得了他的庇护,还想要他的爱。但好在,我赢了。”
墨意转过头,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缄默不语。
漪乔见他立在残阳夕照里半晌不作声,叹道:“若你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我当年若知是这样,一定不会放你走的。”
漪乔微抿嘴唇,笑了笑。
他转首看着她,忽然道:“那本书,我重新做了添补。”
漪乔知道他说的是他在写的那部书,想了想,问道:“你完成了么?”
“没有。我看了你的信之后又仔细思虑了一番,根据你的提议做了增添修改,预估整本写下来,要四五十卷。”
漪乔惊道:“那么长?那不是要再增一半么?”
七年前她和祐樘照例在上元夜出宫游赏时偶遇墨意,当时他说已经写成了初稿。因为书稿太长,后来分别时她就干脆抱回去慢慢看。看稿子的时候,她将自己的一些感想和提议写了下来,最后将之汇总起来塞进信封,在还稿子时一并送了去。
只是她粗粗估计,当时的那份初稿就已有三十多万字,如今再增一半,那成稿的字数怕是要达五十万之多了。
漪乔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书名定下来了么?”
“尚未。要不小乔帮我想一个?”
漪乔有些尴尬地笑道:“还是不要了。”
她现在忽然觉得这本书可能是她所知道的一本著作,但又不确定。
“那我再写一些,整理好了就拿来让你帮我看看,”他见她面色有些尴尬窘迫,猜到她在想什么,“小乔不必为难,我不会叨扰太多的。主要是我这些年又写了很多东西,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讨论的人。我觉得你上回给我提的意见十分中肯,用你的话来说,我应当写得更加系统全面一些。”
墨意说话间深深望向她,由衷道:“你总能想到很多我思虑不到的东西,说句肺腑之言,你是这世上最令我叹服的人。你这个老师,我真是没有白认。不过我其实比较疑惑,你为何会于算学如此精通,昌国公和金夫人怎会允你钻研这些的?”
漪乔淡笑道:“这是个秘密。不过你要清楚一点,我所知道的东西也都是从他人处学来的,不是我自己的研究。”
“嗯,你说过,你有一个博学多识的师父。只可惜他老人家性子孤冷,行踪飘忽,不然我还想拜会一二的。”
漪乔愣了片刻,才想起她初见他时,为了解释自己会这么多东西,好像编造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师父来。
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记得。
不过他连初见时她吃的什么糕点都记得,记得这些似乎也不奇怪。
漪乔忽然想,如果她当年嫁给墨意,大约同样能得一世至宠,日子也能过得平稳安闲些,不必去应对宫廷中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更不会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生死危难。那将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一点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哪怕是当初和祐樘闹翻的时候,她都没有任何懊悔的想法。
她微微笑了笑。
若是重来一次,她依然会做出与当初一样的选择。
从茶楼出来时,暮色已经开始四合。
漪乔和墨意说着话往马车那边走。等到了马车跟前,她正要和他辞别,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转头循声看去,就瞧见儿子在不远处朝她招了招手,继而一阵风似的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朱厚照身手轻矫,运步如飞,也不理会后头一群侍从,一眨眼的工夫便奔至近前,张口就喊:“母……”刚喊出一个字又忽然意识到这里场合不宜,声音稍稍一拖一转,立马笑着接了个“亲”字。
“我瞧着你的身手似乎又长进不少。”漪乔打量着儿子道。
朱厚照见被母后夸赞,即刻眉开眼笑。然而还没笑完,就听母后接着道:“回头我再想揍你,可就更难逮到你了。”
朱厚照哭丧着脸道:“母亲为什么要揍儿子,儿子最近很听话的啊!”
“真的?”
“当然!”
漪乔微微点头:“那就好。”又看了身旁的墨意一眼,对儿子道,“这一位,我一定要为你引见。”
朱厚照审视着母后身边的这个人,猜疑不定道:“这位是……”
漪乔提示道:“你上回想亲征鞑靼的时候,要去找谁来着?”
朱厚照瞬间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忽然打住,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朝着墨意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笑道,“见过云伯伯。”
如今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泄露皇帝的身份,墨意只微微颔首致意。
朱厚照作完揖,立马转过身对漪乔笑道:“母亲,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
“我原本就是要回去的。”漪乔回头与墨意道了别,便上了马车。
朱厚照也礼节性地与墨意辞别,正要转身离去,却听他开口道:“贤侄且留步。”
朱厚照听到这称呼几乎呛了一下。
他现在是皇帝,无上尊崇,即使是他那群皇叔也不敢这样称呼他,他还没被这么叫过。他方才喊的那句“云伯伯”,除了应付场面,其实还带着些玩笑打趣的意味,没想到被回了这么个称呼。虽然想想,这个场合这么称呼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朱厚照整理好表情,回头笑问叫他何事,墨意答说有些话想问他。
朱厚照点头答应,又回头跟自家母后说了一声,目送着母后的马车离开了才调回视线。
墨意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知他在想什么,并不点破。
眼下天色渐晚,两人更没必要寒暄客气,两人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拐角,墨意便单刀直入道:“你可发现了你母后近来的异常?”
朱厚照闻言敛容,道:“云伯伯指的是什么?”
“你难道没瞧出她气色不大好?”
朱厚照微微点头道:“瞧出来了,只是我以为那是因为母后优思过甚。难道,其实和母后说的那件事有关?”
“她与你说了什么?”
朱厚照斟酌一下,道:“没告诉我具体是什么,母后只说她在筹划一件事。”
墨意想起漪乔方才让他帮她保密,前后思量之下,心中了然,却是更为忧心:“你多注意一下你母后的举动,我怕出什么事。”
朱厚照神色凝重,蹙眉道:“自从爹爹故去后,母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原本好容易不想着自裁了,却又总是神思恍惚,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墨意沉吟片刻,轻叹道:“好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切记留意你母后的举动。”
“云伯伯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朱厚照狐疑道。
“我能知道些什么,你母后看起来便状况堪忧,如今又突然搬出了皇宫,我怕她还是想不开。”
朱厚照道:“想不开应当不至于,这都过去一年了,我瞧着母后大概是不会再想着自戕了。不过母后的言行确实透着些古怪,我会多加留意的。”
墨意微微颔首,随后又淡淡一笑,道:“方才听你母后说你要找我,找我作甚?”
朱厚照觉得这事还是不说为好,干笑一下道:“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你母后说你要亲征鞑靼,是不是想找我出钱支持战事?”
朱厚照见被他说破,也就承认道:“没错。去年爹爹刚驾崩,蒙古小王子那厮就带着数万精锐攻打宣府,明摆着就是来趁火打劫的!”朱厚照说话间便又想起当时的情形,眸底杀气隐现,“这厮欺人太甚,我迟早要让他知道与我大明作对的下场!”
“如今还不宜亲征,且御驾亲征是有很大风险的,想想土木堡之变。”
“嗯,母后都为我分析过了,当时是我太冲动,我打算再等上几年。何况,”朱厚照顿了顿,“爹爹生前也交代过我,让我切莫意气用事,切莫轻敌。”
墨意目露思索之色,忽而问道:“那个蒙古小王子,是不是在你爹爹登基前就曾与万氏他们里应外合想要谋害他?”
朱厚照想了想,点头道:“嗯,爹爹和我说过一些。”
“我似乎见过他一次。”墨意想起当年他曾经在除非居附近从一个蒙古人手里救下来找他求助的漪乔,当时漪乔似乎称呼那人大汗,兼之那时候太子那边情势紧急,他如今想来,那个蒙古人大约就是传闻中的蒙古小王子了。他对这件事的印象十分深刻,不仅因为他当时单枪匹马救人的惊险,还因为那个蒙古人对漪乔动手动脚的,还语带侮辱,言行下作,他时至今日都记得那个佻薄冷酷的蒙古人挟持漪乔时的情形。
朱厚照正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起巴图蒙克,就见他忽然转眸看过来,面色微沉道:“下回你若是用兵需要银子支持,尽可以来找我。”
云家家资之丰可推四海巨贾之首,堪称富甲天下,有云家家主这句话,日后何愁银子的问题。朱厚照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之下瞪大眼睛道:“云伯伯愿意无偿出资?”
“当然不是无偿的,”墨意微微淡笑道,“我是个商人,不做亏本买卖,你总要拿什么来和我换吧。”
朱厚照有些尴尬地笑道:“这是自然,应该的,应该的……”说着说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当下一惊,忙摆手道,“这个到时候再商量。那个,先说好,不是什么都能换的……”
墨意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笑。
他倒是希望她可以用银子换来。
朱厚照瞧了瞧沉了一半的残阳,转头笑道:“久仰云伯伯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眼下母后尚在家中等候,请恕诳驾,小侄先行告辞。”
既然称呼漪乔“母后”,他最后的那个谦称便显得十分微妙,明显是在对应墨意方才那句“贤侄”。
墨意觉得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挺有趣的,有心打趣,遂道:“久仰?从何处久仰?令尊那里?”
朱厚照笑道:“云伯伯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不过先考的确也和我提起过云伯伯。”要不我怎么那么急着催促母后回去呢……朱厚照在心里嘀咕道。
“令尊怎么说我的?”
朱厚照又是一笑:“先考曾言,云伯伯不仅治家理财有道,还博学多闻,对诸事颇有见地,办事又极有手腕,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之前的盐法改革也多亏云伯伯出谋划策、实地考证、从中斡旋,如今国库收入能飞速增盈,云伯伯功不可没。”
“令尊谬赞,盐法那件事我之所以会参与,也是因着云家也做这一行买卖,事关云家利益,我自然义不容辞。至于其他,更是愧不敢当。”
“云伯伯过谦了,小侄与云伯伯虽是初次谋面,但小侄也瞧得出云伯伯气度沛然,真乃芝兰玉树,傲视侪伦之佼佼者。不过……”不过还是我爹爹最好!朱厚照在心里补充道。
墨意有意问道:“不过什么?”
朱厚照笑道:“不过可惜云伯伯不愿入仕,不然定能成为一代治世能臣。”
墨意意味不明地笑笑,道:“令尊也与我说过入仕之事,只是我志不在此。”他瞧了瞧漪乔的马车离开的方向,对朱厚照道,“好了,快些回去吧,省得你母后担心你。”
朱厚照发现他对自己母后从来不用敬称,不知是否因为他与母后太过熟稔。朱厚照左思右想之下,越发忧心,决定回去后套一套母后的话。
两人话别后,墨意回身望着光芒暗淡的夕阳,静立片刻,回到自己马车旁,对迎上来的小厮道:“如今离夜禁还有多久?”
“回公子,还有一个多时辰。”
“那有些赶不及了。”
那小厮十分知机,小心问道:“公子要去何处?”
“碧云寺。”
夏日昼长,等到天色黑透,已是定更时分。
朱厚照与自家母后用完晚膳,又拿来一摞整理好的书本札记让母后查验功课。趁着母后低头翻看的工夫,他心里默默做着盘算。
“挺好的,”漪乔点点头,又指着札记上的字,“还有,你这字写得越来越像样子了,不在廓填上临摹也能写得形神兼备。”
“那是母后教导有方。”朱厚照笑道。
漪乔见他这样刻意拍马屁,径直问道:“有事与我说?”
朱厚照见被瞧出来了,干笑道:“儿子方才来的时候,门房说母后出外散心未归,儿子想着去迎迎母后,结果就凑巧遇上了。原本,母后的事儿子不该多过问,但儿子有些奇怪,母后为何会与云伯伯一起?”
“我回来时遇见的,他来找我问些事情,我们说完话从茶楼出来就碰见了你,”漪乔抬眼看过去,“你不会认为我今日是和他一起出去的吧?”
朱厚照摇头道:“没有没有,儿子只是好奇问一嘴。”想了想,又问道,“那母后方才为何说一定要为儿子引见云伯伯?”
“你爹爹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与云家过从甚密。云家资财雄厚,是强大的财力保障,而你爹爹可以为他们提供朝廷方面的庇护或者其他便利,互利互赢,我猜他们有过不少交易,”漪乔打量着儿子,“如今你虽然没有你爹爹当年那样险恶的处境,但是国库再富,也禁不住突发的天灾*折腾,毕竟供养的是整个国家。认识他,对你没有坏处。”
朱厚照听了这话才放心些,不由暗暗松口气。然而他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母后继续道:“这是单从利益方面说的。另一方面,你云伯伯无论人品还是才识都是一等一,这样人中龙凤式的长辈,你不该认识一下么?”
朱厚照愣了愣,继而干咳一声,用玩笑的语气道:“母后既然对云伯伯评价这么高,当初为何没有嫁给他?”
漪乔合上手里的札记,瞧着他道:“你知道的好像还挺多啊,你爹爹告诉你的?”
朱厚照打哈哈道:“爹爹就和我提过一点儿……哎,母后快说嘛。”
“那你觉得你云伯伯与你爹爹相比如何?”
朱厚照撇嘴道:“自然是我爹爹好!我爹爹是最好的!”
“那么崇敬你爹爹?”
“那是自然,”朱厚照一脸自豪,“在我心里,爹爹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漪乔点头道:“母后以前也经常说你爹爹快成仙了。”她说着又想起什么,语声稍顿,“不对,没准儿现在已经成仙了。”
“那是,如今大明子民哪个不说我爹爹是神子转世,”朱厚照咧嘴笑道,“所以母后真是有眼光。”
“其实我当时不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你爹爹的。”
“啊?”
漪乔看着一旁摆着的霹雳琴,目光融为一汪温软春水,嘴角划过一抹微笑:“其实我当初是被你爹爹拐来的。”
朱厚照瞪圆了眼睛,复又瘪嘴道:“我才不信,爹爹怎么会那么做。再说,母后和爹爹情笃若此,这怎么可能。”
漪乔略挑眉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和你爹爹更为亲近,我就跟你爹爹说,这是因为你还太小,分不清到底谁是善良的小白兔,谁是大尾巴狼。”
朱厚照小声嘀咕道:“哪里小白兔了,母后可是经常凶我……哪有这么凶的兔子……”他说着说着,感受到母后投来的目光,连忙打住,干笑掩饰。
“不过,”朱厚照回忆起往事,渐渐收了笑,“我还隐约记得我小的时候,爹爹下朝回来总会抱抱我,摸着我的头笑着问我乖不乖,领我去曾祖母那里时也总是把我抱上抱下的,舍不得让我多走路……后来我长大了开始出阁讲学,爹爹也总会忙里抽空去春坊看我……”朱厚照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渐渐哽不成声,最后禁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漪乔默然望着儿子。
这一年来,她也是想起往事就哭,她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在这一年里流干了。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智就越是坚韧,她发誓她一定要撑到他回来。
漪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毕竟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并没有什么用处,还会更加影响儿子的情绪,他明日要主持祐樘的周年祭礼,还要上朝。
漪乔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背,轻叹道:“好了别哭了,母后不黑你爹爹就是了。”
朱厚照红着一双眼睛看向自家母后,一脸怔忡。
漪乔拿出一条帕子,一面轻轻帮他擦泪一面道:“你平时都跟只猴子似的蹿上蹿下,这呆呼呼的样子还真是少见。昨日端午才和荣荣来瞧过,其实今日不必再跑来一趟的。明日虽是你爹爹小祥,但母后也没那么脆弱,你如今身份不同,忙好国事才是正经。好了,你方才不是一进门就嚷着要去拜你爹爹么?走吧,看完你爹爹你就快些回宫去。”
朱厚照看着母后满面的关切之色,鼻子又是一酸,但他怕母后担忧又怕惹得母后也跟着掉泪,便勉强逼回泪意,带着鼻腔问道:“我方才怎么都没瞧见祠堂灵堂之类的地方?”
“因为我就没布置。”
朱厚照一愣,又问道:“那爹爹的牌位在哪里?”
“没有牌位。”
“什么?!”朱厚照惊道,“母后没有给爹爹立牌位?!”
“很奇怪么?”
“那我去哪里祭拜爹爹?”
漪乔转身往外走:“随我来。”
她一路将儿子领到她住的那处厢房,朝里面指了指,道:“就这里。”
朱厚照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就瞧见自家爹爹的遗体正安静地躺在次间里的一张紫檀架子床上。
“这……这是……”
漪乔知道他想问什么,道:“这处厢房是我的起居室,我平日里就在这里安置。”
朱厚照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结巴道:“母后……母后一直都把爹爹放在自己床上?”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没对他做什么,放在这里只是为了在就寝时也能看到他。”
“不是,儿子是想说……母后难道不……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漪乔走到床边坐下,仔细帮床上的人整了整衣袍,“诈尸么?我巴不得他诈尸。”
朱厚照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好了,你去看看你爹爹吧,但是不要太久。”
朱厚照只觉母后这可能是悲伤过度引起失心疯的前兆,深以为忧,但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什么,便打算姑且先拜了爹爹再说。
漪乔见儿子神情庄重地后退几步,仔细理了理衣冠,恭恭敬敬地敛襟屈膝,朝着床上静躺的人跪下,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她不想看这种场景,便无声出了房门。
“爹爹,儿子来看你了,”朱厚照才说到这里便又禁不住泪湿眼眶,他觉得自己不该让爹爹看见自己哭,抹了抹泪才重新抬起头,又直了直后背,才道,“儿子先与爹爹说两件事,一是朝堂的近况,二是儿子近来的功课。”
朱厚照拣着要紧的大致说了一番,末了道:“爹爹说的没错,爹爹的离去是儿子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儿子会努力迈过去的。爹爹放心,儿子定会保我大明基业万世永昌。”
他说话间面色微微沉冷:“鞑靼那边,儿子定要亲征,只是那帮臣子大约不会答应,儿子也还要再磨砺几年。爹爹只需耐心等待,等待儿子带着巴图蒙克项上人头凯旋的好消息。”
“另外,还有一些关于母后的事情……”朱厚照面色为难,有些犹豫。
一刻钟后。
漪乔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折身回返。她进去的时候就瞧见儿子仍旧面床而跪,一脸坚定地说着什么,由于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她也没听清具体是什么。
“与你爹爹说什么悄悄话呢,还怕我听到。”漪乔上前道。
朱厚照又叩了三个头才起身,正要笑着掩饰过去,一扭头却看见随后进来的几个婆子抬着一大木桶热水就往里搬。
他瞬间想到了什么,尴尬道:“儿子耽搁母后沐浴就寝了……那儿子就先……”
“不是我要沐浴。”
朱厚照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母后不会是要……”
“没错,是给你爹爹擦身用的。”漪乔想的很简单,总不能这么久都不洗澡吧,何况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到时候醒来当然要干干净净的才行,
朱厚照不知道也不会理解自己母后的这种想法,他看着母后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觉后背直冒冷气。
他原本还想和母后商量一下把爹爹换个地方安置的事情,现在看来这根本没得商量。
朱厚照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严重,开始认真琢磨要不要让太医来给母后看看。
漪乔瞧着儿子忧心忡忡地离去,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可她不会解释也不能解释。
她回想起墨意今日看她的眼神,觉着他大概也认为她有点疯了。
那些厮役、婢女、婆子,虽然对她言听计从也从不多嘴,但他们估计也觉得她脑子有毛病。
他们应该都认为她疯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知道自己是正常的就行了。到时候他们自会知道,她是对的。
漪乔打心眼里不想让别人看着祐樘沐浴,以前她都会特意吩咐女官和宫女们备好一应盥沐用具后就退出去待命,必要时再入内服侍或者由内侍代劳。再或者,她若是其时还没有睡下,会亲自过去侍应。
所以眼下,漪乔也是亲力亲为。虽然她转念想想,把这差事交给其他人,估计还会把他们吓得不轻,但她仍旧是抱着护食的心,并且没有任何害怕的觉悟。
即使真是尸体,她也不允许别人窥视。
为祐樘擦完身换好衣裳,她自己也盥栉停当,她已经疲累不堪。
躺在床上,她觉得有些闷热,又起身开了窗,这才重回床上。
正要躺下,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去看他。
明日就是他的周年祭,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又快到五月初七了。
这个日子已经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她一想到初七临近心里就发慌,所以一直刻意不去想。照儿昨日才带着荣荣和她一起过了端午,今日就又跑来看她,大约也是怕她胡思乱想。
漪乔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觉恍惚不已。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正提心吊胆地守在祐樘床前。他当时出血不止,她怎么擦都擦不完,吓得她手抖不已。后来他的血终于止住,她以为情况转好,却没成想一切都是枉然。
那她现在做的这些呢……
漪乔无意识地扣紧手指。
肯定会有用的。
她俯身抚了抚他的脸颊,只觉触手冰冷。
今年的这个夏天虽也炎热,但比去年好得多。去年的这个时候简直热得诡异,要把人烤化了似的,她一个健健康康的都受不了,何况祐樘当时正饱受热症之苦,内热外热之下,他弥留的那几日,大概如同身处炼狱。
身灼不能退热,饮水不能止渴,心悸进而绞痛,他是生生被热症折磨死的。
漪乔的手指在他眉眼间流连片刻,静静凝视着他。
他如今浑身冰冷,大约再不会怕热了。
漪乔伏在他颈窝间,与他十指交扣,轻声呢喃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背至最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两句尚未落声,她就觉得喉间哽得慌。稍稍一动,才发觉眼角有泪溢出。
她起身飞快地擦了泪,握着他的手,缓了缓才出声道:“我今日去看了蓟门烟树,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回头再带我去看一遍好不好?”
她拉着他,开始给他讲述今日外出的见闻。只是她原本就因为血祭伤了元气,今日又累了一天,一直到现在才消停下来,和他说着话她就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又没了睡意。
枯坐了半天,一直没听着钟鼓楼的报时,她才混混沌沌地想起因为今日是他的忌辰,所以今晨是不鸣钟鼓的。
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几次被噩梦惊醒了。自他走后,她就总做噩梦,一遍遍梦见他被病痛折磨而死的场景,一遍遍重历当时的恐慌绝望。
她之所以还没有被这种煎熬折腾得精神失常,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盼头。
人活着总是需要些希望的。
漪乔望着泛起鱼肚白的东方天际,在心中默祷。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
宫外的生活自由很多,想出门随时都可以,不出门时还能养养花喂喂鱼。原本应当惬意不已,但漪乔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那一日后不久,照儿说她气色太差,非要让她入宫瞧太医。漪乔想着反正她现在确实需要调养,就答应下来。
再次入宫,她发现那些昔日伺候她的老人儿全被换掉了。她自然知道这是儿子为了不露馅儿刻意为之,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询问之下,得知儿子已经做了妥善的安置,对她们尽皆厚待,这才安心些。
因为祐樘那场要命的大病,她已经对太医院其他太医失去了信任,因此点名要汪机师徒来请脉。
但不曾想,汪机已经致仕离京了。从陈桷口中,漪乔得知了个中缘由。
原来,虽然已经时隔一年,但汪机一直对先帝之死耿耿于怀。原本明明治好过无数次的病,这一回却没能医好,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病者死在面前而无能为力,这对于活人无数的汪机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实在无法接受,始终自责不已。因此,在搜集好所需医典之后,汪机便不顾众人挽留,在不久前请辞返乡,回祁门发愤著书,专心研究医道。
“微臣原本也要随家师回祁门,但家师说让微臣再在太医院历练几年,”陈桷低头道,“家师还交代,要微臣尽心为娘娘办事,保娘娘安康。如此,也好稍稍报偿娘娘与先帝的知遇之恩。”
漪乔心里五味杂陈,感喟道:“汪先生其实不必自责的,此事不怪他。相反的,我还要感谢他,他帮了我不少忙了。”
陈桷正要客气几句,又听她继续道:“还有阁下。二位的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一直感怀在心的。”她每每想起当初在百泉书院的经历,就禁不住庆幸自己能慧眼识珠。
陈桷见她如此客气,一时惶恐不已,赶忙跪地道:“微臣……”
“好了,不用跪来跪去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漪乔挥手示意他起身,轻叹一声,“帮我开几个调理身子的方子。”
陈桷觉得有点奇怪,娘娘也不问诊脉的结果直接这样吩咐是什么意思?
漪乔见他愣着不动,不禁问道:“怎么了?我的身子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娘娘就是身子虚,元气不足,”陈桷犹豫着道,“微臣只是……”
“奇怪我为什么直接让你开方子是吧?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最清楚,”漪乔想了想,又交代道,“再写一些各个时令宜食的补品,写好之后不要拿去御药房,直接给我。”
陈桷心中疑惑,但也不好询问缘由,只应声照做。
漪乔的身体一直都很好,除了孕期以外,她基本不会刻意进补。何况宫中御膳本就精致又丰富,不需要额外增进营养。但是眼下,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虚弱下来,不多加调养,她都担心自己撑不到明年。
看过蓟门烟树后,燕京十景里还有一半没有看,她查好了路线排好了时间后,就趁着她每次血祭完歇得差不多了,一一看去。然后回来之后,她再一一讲给祐樘听。
她有时候会趁着外出,再拐到别处去。所以,她也会时常与他说起什刹海的湖水,楼桑村的桑树,香山寺的红叶,白云观的丘处机像,玉泉山的裂帛湖,或者画眉山的温泉。
画眉山风光秀美,山北的温泉更是一绝,她琢磨着回头一定要拉着他一起去泡泡温泉才好。
她开始去更多的地方,发掘更多的景致,也按照他遗书中所说,代他去领略这个世界。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漪乔每回与他说完外出的见闻,都不忘强调一句,“我可不要一直代你去看。”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看。”她俯在他身侧咬耳朵道。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到腊月的时候,已经几乎经不起出门的折腾。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却越来越好。原因很简单,只差三个月她就熬到头了。
不能出门,她就索性呆在房里练琴打谱子,反正外头天寒地冻的,她也乐得在暖融融的室内窝着。
腊八节这日,她正打着谱子,就有婢女通传说云公子到访。她略有些意外,随即吩咐将人请进来,又低头继续手头的事。
自从大半年前他找过她那次之后,他也只来过两三次,每回来都不过和她讨论一下著书中遇到的问题,没有再提过阻止她血祭的事。只是今日腊八,他应该比较忙才是,突然过来倒让她有些惊讶。
墨意进来时,身后跟了两名小厮,小厮怀里各抱着一个书箧。墨意吩咐将书箧放下,便命两人出去候着。
“这里面装的,都是你写的手稿?”漪乔看着那两个大书箧,微微吃惊道。
“嗯,不过有些东西只是随手写来的,不一定能用得上。”
漪乔正要问他到底又写了多少,抬头便瞧见他略有些为难地站着。她瞧了瞧他身上毛绒丰厚的紫貂裘和额头上沁出的细汗,瞬间明白了什么,淡笑道:“这屋里头似乎是太暖和了些,你随意便好,不必拘泥。”
墨意笑笑,除下身上的貂裘,道:“外头冷得伸不出手,你这屋里倒是暖如阳春。”
“我今年格外怕冷,一早就让他们烧了地火龙,又搬了两个大熏炉来,所以尤其暖和。”
墨意从她话里嗅出不对劲,神色微滞,遂将她打量一番,面上的淡笑当下敛去,面色沉肃道:“你还不打算停么?”
漪乔知道他在说什么,一面拨按琴弦,一面道:“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你有没有瞧过你的气色有多差?”
“我知道。不过我一直在调养进补,照儿还时常让太医给我诊脉,没事的。”
“我每回见你都觉得你又羸弱一分,如此下去,你不怕你有个好歹么?”
“没事,我身体底子好。”
“底子好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吧!”墨意有些气恼,面色微冷,紧紧盯着她,“我听说你许久没出过门了,是不是也是被身体所累?”
“这数九寒天的,出门也是挨冻,呆在屋里不是挺好。”
墨意见她根本不以为意,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无奈。她的脾气也是倔得很,他知道他再如何说都没用,但眼见着她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这样罔顾自己的身体,他实在担忧不已。
五月份找过她知道她在做什么之后,他就去了碧云寺找方丈慧宁询问事情的始末。只是慧宁似乎有所顾忌,不愿和盘托出,只一再担保漪乔没有受骗,让他稍安勿躁。他后来查到了道士青霜,那道士也说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但嘱咐他明年三月的时候多注意漪乔那边的动静。
他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他只希望漪乔能早点想明白。他以为时间长一些她就能淡了这份心思,所以中间一直没再劝过她,没想到大半年过去,她仍是油盐不进。
漪乔见他一副又气又无奈的样子站着看她,示意他落座,道:“坐吧。我现在每日呆在屋子里打谱子也是悠闲得很,我觉着我的琴艺又精进了不少。”
墨意无奈坐下,见她一边调试琴弦一边道:“我入宫前临时抱佛脚学过一点琴艺,但也只学了点皮毛,入宫后慢慢又想捡起来再学。没法子,他的琴弹得太好,我不多学点都不好意思。”
墨意听了听音色,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的琴,道:“这琴造得古朴雅致,音色也透润澄澈,想来是把价值不菲的名琴。”
漪乔听他如此夸赞霹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道:“这是他给我的生辰礼,他说这是一把古琴,起码有上百年的历史。”
漪乔说话间,婢女呈来一碗腊八粥。她看了墨意一眼,命婢女又端来了一份。
“这腊八粥是按照宫里的做法熬出来的,”漪乔用目光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碗粥,“这里头的红枣是我早先几日就命厨房槌破泡汤备好的,特别软。粥里还加了粳米、白米、菱米跟核桃仁,滋味很好的。”
墨意舀起羹匙尝了一口,点头道:“是不错。”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在江南暂居的时候,见苏杭那边有腊八祭万回的殊俗,小乔知道么?”
漪乔摇摇头:“不知道。”
“我见你偏爱南方的食物,以为你曾在南方住过,”他说话间目光梭巡一圈,“今日大小也是个节,你这里怎么连个节气儿都没有,外头可到处都在跳灶王、击年鼓呢。这都年尾了,你是不是该布置布置。”
“我一个人还折腾什么,何况我现在压根儿不想过什么节,”她轻叹一声,又笑了笑,“不过快过年了倒是挺好的,过了年,一开春儿,我就功德圆满了。”
只是,她心底期待渐增的同时,紧张感也随之膨胀。
她看墨意脸色又变得不好看,觉得还是不要说这个为好,遂转了话茬:“你现在写了多少?之前不见你带半片手稿来,这回可好,一下子抱来这么多。”
墨意起身将两个书箧抱到炕桌上,又分别打开:“一共十几本,估摸着得有四五十万字。我说了,整理好了再让你帮我看。”
漪乔惊佩不已,道:“这得多大的毅力才能写就这么多,何况你平日里那么忙,能用来著书的时间很有限吧。”
“只要想做,总能偷闲的。”
漪乔喝掉手中羹匙里的粥,起身翻看。
“小乔之前问我书名,我回去后觉得也是该把书名定下来了,”墨意道,“我想了很久,最终拟定的书名是《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
正自翻看手稿的漪乔差点一口粥喷出来。
墨意见她那样的反应,不禁道:“有何不妥么?小乔是不是觉得这书名太长了?”
漪乔被呛得满面通红,连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她再次抬起头时,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他被看得尴尬不已进而出声提醒,她才如梦初醒。
漪乔迅速去书箧里翻找,最后拿出手稿的第一本,看了看上头的署名,面上的震惊之色久久不散。
“有哪里不对么?”墨意有些一头雾水。
“你之前好像和我说过,文素是你过去取的表字?”
“嗯,很久以前取的,都没几个人知道。”
漪乔瞧着他的目光越加惊奇。
七年前那个上元夜,他拿着初稿给她看的时候,她正吃着祐樘的醋,满心里想的都是他怎么还没来,瞧见这个奇怪的署名也只是问了一句,没有多想。
而今听到了书名再去看,心中却是惊叹不已。
“你只打算署名文素么?”漪乔追问道。
墨意愣了愣,道:“自然不是,只一个文素放着有些奇怪,我最终会冠以王氏,王是先妣的姓氏。”
漪乔一怔:“先妣?令堂……”
墨意神色黯淡,复又笑笑:“不说这个。小乔还没说方才到底为何那般惊愕。”
漪乔直觉她触到了他的伤心事,暗道不该。不过他的问题,她却不知要如何回答他。难道要她告诉他,她在五百多年后就已经膜拜过他了么?
《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应用数学巨著,明代数学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在开方、解高次方程、微积分等方面的诸多发现,都领先于包括牛顿在内的外国科学家、数学家上百年。此书内容详实可贵,有对当时数学研究有去伪存真、补缺续断、正本清源之功。此外,因题例丰富,该书还是研究弘治、正德年间历史和经济的珍贵资料。
只是这样一部巨著却命途坎坷,险成腐尘,明珠蒙尘四百多年,直至二十世纪传世抄本才被发现。而由于该书博大精深又发现较晚,研究工作尚不透彻,该书仍旧是一部尚待深挖的巨大宝藏。
漪乔喜欢看书喜欢历史,无意间看到了这本书的资料,当时便感叹不已。
研究成果可与牛顿媲美却又早牛顿一二百年,这样的人真是……
“天才,”漪乔望着他,忍不住赞道,“你真是个天才!”
墨意见她突然夸起他来,一时更觉疑惑。
漪乔叹着气自语道:“算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早知道你是个智商爆表的天才,只是从前不知道你是谁罢了。”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智商一直在被碾压,尤其是被自家夫君碾压。其实不止智商,她简直处处都被他压,永无翻身之日。
“对了,你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名字?”漪乔奇怪道。
“文素便是我,这样署名也无甚不妥。”
漪乔思忖了一下,道:“难道你是……怕人知道这是你写的?”
墨意盯着书箧里的手稿,微微出神:“可以这样说。说起来,其实是因为……”他正欲说下去,余光瞥见外头似乎有人正往这边看。
外间的游廊上,朱厚照赶忙将妹妹拉了回来。
“别看了,会被发现的。”朱厚照压低声音道。
“凭什么哥哥能看我就不能看!”朱秀荣撇撇嘴,也低声道。
朱厚照轻咂了一下嘴,道:“哥哥有功夫啊,不会被发现。”他见妹妹别过头不理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哼,哥哥不还是要问我,”朱秀荣得意了一下,又慢慢垮下小脸,“我看见母后一直神色奇怪地盯着那个人看……两个人还站着说话,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朱厚照轻轻敲了妹妹脑袋一下,嗔道:“早说了让哥哥去看!我能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说着也不禁垮了脸,“我方才看见母后满面通红,还看着云伯伯发愣……不过他们后面说的话我虽然听到了,却不太懂诶。哎,怎么办,我跟爹爹说了要守好母后的。你说,母后不会真要给我们找个后爹吧?”
朱秀荣瞪了兄长一眼:“你胡说什么呢!”
“你方才不也担心这个嘛,”朱厚照转了转手里的袖炉,哈出一口白气,“我之前就遇见过他们站一起说话,当时就赶紧把母后支开了。我打听过了,这大半年,他还来过两三次呢。”
朱秀荣又伸着脖子偏头往母后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拉回视线,低声道:“他就是你说的云伯伯?”
“对啊,云家的家主,一手包揽云家大权。京城人都奇怪他生得天人之姿又家财雄厚,却一直未娶。你知道为什么嘛?”
“因为母后?”
“是啊,”朱厚照撇嘴道,“哼,不过他再好也没有爹爹好!”
“这是自然,爹爹最好啦,”朱秀荣见哥哥又开始愁眉苦脸,咧嘴笑道,“母后应该对他无意,没看母后对爹爹还是那么好嘛?”
“说起这个,”朱厚照叹息一声,“我真觉得母后心智有些错乱。你不知道,我前几日来看母后的时候,发现母后竟还给爹爹盖着锦被。我问起来,母后说眼下天寒地冻的,总觉得爹爹会冷,你说吓不吓人?”
“兴许只是因为……母后现在还不太能接受爹爹故去的事,”朱秀荣又想起爹爹驾崩时的场景,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道,“可能过阵子就好了。到时候再好好安葬爹爹。”
朱厚照叹道:“只能这样耐心等着了。母后的气色还越发不好,可每回诊脉都查不出什么,只说身子虚,好生奇怪。”
朱秀荣不想说这些伤感的事,岔题道:“哥哥说那云家家资甚丰,那他们家到底多有钱?”
“富甲天下啊你想想,据说他们家的钱几辈子都使不完。”朱厚照啧啧道。
朱秀荣朝兄长吐吐舌头,道:“瞧哥哥那一副财迷样,他富甲天下,哥哥可是富有四海。”
“那能一样嘛?天下的钱又不都是我的,他家的钱也不是我的。”
朱秀荣捂嘴笑笑,正想再打趣兄长几句,一偏头便惊得张了张嘴。
朱厚照还沉浸在这个话题里,没有注意到异样,抱着袖炉贼兮兮地笑道:“你说,要是能把他们家的钱都搬到咱们家多好,到时候我想怎么打仗就怎么打仗……”
朱秀荣用袖子掩着,使劲扯了对面的兄长一下,又飞快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霎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一看,身后果然站了个人。
他反应也极快,只愣了一瞬,神色便恢复自然,从容笑道:“云伯伯要走?”
墨意暗道这个顺风顺水长大的少年虽然仍旧稚气未脱,但到底是他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还没有,只是出来看看,”墨意神色也一如往常,当做方才什么也没听到,“我说外头似乎有人,你母后说我多心了,不过我心中疑惑,就索性来瞧瞧。”墨意目光稍转,看着他身边的人道,“这位是……令妹?”
朱厚照笑道:“不错,正是舍妹。”
朱秀荣礼节性地上前一步,落落福身见礼。
墨意微微颔首,略略端量她一番。
这少女披着一件银红羽缎对襟斗篷,才十二三岁便已经出落得海棠花一样娇娆,等再长大些,必是个仙姿佚貌的绝伦美人。她生得与她母亲十分肖似,举手投足间的那股端庄大方的气韵也颇为相像。然而大约是因为自小长在深宫,她虽依旧保持着天真烂漫的性子,但身上难免带着皇室公主那种从小就被训练好的谨严。
小乔是不可被复刻的。墨意在心中默道。
他们这边正寒暄见礼,漪乔从房中出来,一转头就看到照儿和荣荣一人抱着一个袖炉站着,当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走上前,看着兄妹俩,道:“你们站在外头作甚?”
“我们……”兄妹俩对望一眼,好似瞬间串好了供,开始半真半假地接龙。
“今日腊八,我们来看母后嘛。”荣荣道。
照儿忙点头:“嗯嗯,然后我们得知母后正在会客,等了半晌有些坐不住,就想打探一下母后会客结束了没有。可婢子们不敢来搅扰母后……”
荣荣小声道:“所以我就探头看了一眼……”
“我觉着这样不太好,就把荣荣拉到一旁说还是再等等。”
漪乔看着两人一唱一和,道:“那然后呢?”
朱厚照十分机敏,立马道:“然后我们就站在这里讨论今晚在母后这里吃什么好,荣荣说想吃醋溜鲜鲫鱼,我说每年腊八宫里都有这道菜,应该换换,不如改成清炖羊肉。”
漪乔只觉眼前这两个真是长成了人精。只是眼下也没必要揭破,便点头道:“下回别再这样了,外头多冷,小心冻着。”她顿了一下,淡笑道,“可惜母后如今身子不太好,不然可以亲自给你们下厨。”
朱秀荣闻言心里伤感,仰头看着母后憔悴的面色,鼻子忽然泛酸,拉住母后的手道:“那母后何时能好起来?母后都病了好久了……”
漪乔见女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金豆子不住往下掉,不由叹息一声,跟墨意打了声招呼,将荣荣拉回屋内哄去了。
墨意满面忧色地目送漪乔回房,收回视线时,发现身边的少年正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贤侄有话要说?”
“小侄与舍妹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云伯伯莫见怪。”
“不碍事。”
朱厚照踟蹰了一下,又道:“云伯伯会来抢母后么?”
“何来抢一说?”
“母后是爹爹的。”
墨意沉默良久,回身欲走。
朱厚照不罢休,道:“云伯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墨意没有回头,微垂眼帘道:“你认为我和你母后还有可能么?”言讫,举步回房。
朱厚照微微怔忡,仍旧有些担忧,觉着还是留心着好。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已经渐渐无暇顾及这件事了。
漪乔的身体正在迅速衰败。
腊月末的时候她的状况已经十分令人担忧,等过了大年初一,朱厚照再来看望她时,被她惨无人色的脸吓了一跳。好歹喝药进补十来日,眼看着要好一些,等快到下旬时情况便又转坏。
母后这样在反复中逐渐恶化的状况,让朱厚照想起了当初的爹爹,越想越怕。可看了多少大夫都说母后没有生病。人都成这样了却连原因都查不出,朱厚照忧心如捣,却又束手无策。
这个冬季似乎异常难熬,天气严寒,心里也是严寒。
在炙焚人心的煎熬中,滴水成冰的严冬渐渐走向尾声。温柔的景风换了砭骨的朔风,吹开了沉睡一冬的花苞,一时间整个京师杏花飞雪,桃花弥雾。
正德二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漪乔不知是否凑巧,今年恰巧闰正月,所以期满之日跑到了二月。而因为大小月的影响,第三百日是在二月初五。也就是说,她二月初六就能看到结果。
二月初六是他们当初大婚的亲迎日。
她激动之下以为自己算错了,重新算了好几回,结果还是一样。
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啊,漪乔兴奋地想。
虽然跌入闰正月之后,她就几乎卧床不能起,但她的精神却是越发高涨。只是她现在身体实在太差,闰正月十五的那次血祭之后她直接昏死过去,醒来后又水米难进,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稍缓过来一些,她有些担心她会熬不过最后一次。
二月初一那日她一直都在担忧,后来索性在临近子时正的时候命几个婢女在外头等着,吩咐说若是她两刻钟之后没有走出来,就赶快进来。
血祭开始后一刻钟,她已经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随时都要倒地。她心里不断想着再坚持一下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以此鼓励自己。
最后半刻钟的时候,她只觉两耳嗡鸣的厉害,浑身都使不出力气,身体虚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必须一直扶着祭台才能勉强撑着不倒下。
然而意识还是在一点点抽离,她拼命想集中精力却怎样都不能够。她怕自己这样即使是拼死撑着完成,效果也会打折扣,思及此,她当下又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上划出一道大口子。
剧烈的疼痛刺激下,她终于稍稍清醒了些。
仪式结束的瞬间,她霎时感到如释重负。本想拿起玉石给他重新戴好,然而她所有的气力都已经被榨干,此刻再也支撑不了,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她再次醒来时,发现照儿和荣荣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旁,而窗外一片黑沉。
漪乔觉得厮役婢女们不可能大半夜跑进宫去报信,遂奇怪道:“这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了?”然而她一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几乎低弱不可闻。
照儿和荣荣见她醒来,先是一喜,随即见她要起身又连忙按住她:“母后都昏迷好几日了,快躺好。”
漪乔心中一惊,不顾阻拦坐起来,喘了口气,急问道:“我昏迷几天了?”
“四天。”
漪乔暗暗算了算,虚弱笑道:“时间正好。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一刻。”
漪乔面上的笑意晕开,当即就要下床,急切道:“你们爹爹呢?快扶我去看看。”
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企盼的那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照儿和荣荣极力劝阻下未果,只好一左一右把她扶了过去。
漪乔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也没心思吃东西,只喝了点水就开始守着等。
临近子时的时候,她觉得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
她的左手还包扎着,就用右手握住他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声音低弱道:“再过一会儿就是我们成亲二十年的纪念日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庆祝才好?”她说着,又忍不住微微一笑,“真是快,都二十年了啊,可是我觉着好像昨天才大婚一样。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她现在体弱至极,说完这么几句话就有些累,歇了歇,又禁不住心内的紧张,再次拉紧他一分。
更漏声声,子时至。
漪乔面上的紧张渐渐为僵硬取代,因为他的手还是冷的,眼睛也仍然紧闭着。她不死心,又赶忙去查探他的鼻息和心跳,发现他仍旧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她心里一沉,但随即又觉着大约要等到子时正,于是按耐下心中肆虐的不安,继续等待。
子时正,他依旧毫无变化。漪乔又想,大概要等到丑时。
就这样一直等,等到了东方欲晓。
漪乔呆愣愣地看着面前冰冷的遗体,突然紧拽着他的手臂摇晃了几下,失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呢……天都亮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