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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费老也没有料到黑三郎会暴露他们的存在,房门洞开之时,他犹捏着符纸暗念咒决。
如水滴般的珠玉滴溜溜的在他们的四方八角之处滚来滚去,勾画出无数条一闪而逝的金线。而他们的身形也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缥缈的时隐时现。
青衣缓缓抬起头,当费老转眸用凝重的目光看她时,她下意识垂眸偏头,示意他去看她身后的那几个家伙。
客栈的主人和胡嵇皆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谁也不曾想到费家人竟有如此隐蔽声息的本事,若非黑三郎爆出了他们的所在,只怕这会儿他们还发现不了。
既已被发现了,再念隐身咒也是无用。是以费老当机立断的变换了手势,并不卑不亢的对着客栈主人屈身道:“老夫乃是费家第七代家主费长青,近日因缘巧合之下来到贵客栈,万万不曾想到可以亲眼见到幽都之主,实乃费家的荣幸。”
“哦?”主人竟有些惊讶道,“幽都本是隐事,你一介凡人是如何知道的?”
费老起身一本正经的捋着胡子,然后朗声笑道:“此事人人皆知,《楚辞·招魂》中有云:‘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世人初时不知幽都为何地,然此后数年,又有东汉王逸注道:‘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大人先是长年累月的沉眠于大地之下,又贵为大地之基,天地之衡,连现身都只能借寄于他人之躯,想来楚辞之言千真万确了!”
“你倒是聪明。”主人很是愉悦的点头道,“世人皆以为这世间只有一个后土,那便是道教尊奉的后土娘娘。谁能想到这世间原是有两个后土的呢?道教自说不通的捧了个后土神祗出来,统共一个地母也时而说是后土娘娘,时而又说是女娲,简直是前后不通!真正的后土只有我!我既是支撑大地山川的地母,又是掌管黄泉幽冥的幽冥之主,既非男,也非女,能想到这点的凡人并不多。虽然你只认出我的半身来,但较之其他愚钝之人,已是好上千百倍了。”
费老仿若受宠若惊般的连连作揖,然后不等客栈主人发作,他忙又低声道:“那老夫这便不打扰你们了,告辞告辞——”
话音未落,他带着门徒们转身就要走。
“慢着!”岂料主人竟没叫他糊弄过去,“你们方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外,到底是所为何事?”
背对着房门的费老暗暗叫糟,他捏紧了手里的珠玉,心思百转千回,好半天才回转过身殷殷切切地答道:“老夫与季厘国的温玉郎君有些交情,此番听闻他病重,便特意前来探望。”
“哦?”主人再度用了微微上扬的语调道,“如你所见,他很好。但你过门不入,又像只老鼠一般藏起自己的气息窃听,又是为了什么呢?”
客栈主人的问话字字直指要害,别说被质问的费老,便是旁听的青衣和方舟都有些紧张起来。
黑三郎倒显得淡定,当垂头的费老儿面色来回极速变幻之时,他便大刺刺的搂着青衣往桌案边走去。
桌案上摆满了方舟用于配药的药草器具,青衣惶惶不安的被黑三郎按着坐了下去。
但此时此刻,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硝烟味,除了客栈主人和黑三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如站在刀尖上的泥人,随时都跌得粉碎一般惶恐不已。
青衣只觉屁股下的凳子像是长了荆刺一般,叫她坐不下。于是她只能无声的对着黑三郎焦急道:我们走吧!
黑三郎见她果然是被吓坏了,便微笑着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道:“要走容易的很,你只管安心坐着看戏吧。”
方才他时不时的动怒,又跟那客栈的主人针锋相对,青衣几乎没被吓出毛病来,谁知道这会儿他又叫她安心看戏!
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丈二摸不到头脑的青衣越发愁眉不展起来,为求心安,她只能紧紧的抱住了黑三郎的胳膊,然后佯装冷静的坐在那里不动了。
糟心的不止青衣,被步步紧逼的费老儿也在心里狠狠嘀咕了黑三郎几句。
但正所谓急中生智,历练大半辈子的费老儿又岂非书呆子那般呆板之人,一道灵光闪过之后,他便马上整衣端冠地俯身拜道:“后土大人明鉴,费家人非佛非道,乃是行的除妖灭鬼的咒法之路。此番大人纡尊降贵的在三途之地现身,想来必是会引发妖凡两界的动荡。身为费家家主,若能见到妖界覆灭,老夫自然是甚为喜庆,但在此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视老夫和老夫的徒儿们为敌。老夫年事已高,又不曾有中意的接班人继承费家,是以老夫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收敛锋芒,以保费家得以传承。但期盼妖界覆灭的心又十分的强烈,是以老夫终究还是忍不住做了那等上不了台面的窃听之行,实在是羞愧啊羞愧——”
说话间他还十分逼真的捶胸顿足起来。
胡嵇最懂人心,他只消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瞧一瞧费老儿,便知道他方才之言虽然不假,但也不是他隐藏气息的真正原因。但他知道,并不代表其他人也知道。
他跪在主人的身后,并用了沉痛的目光看他的主人。
他的主人见多了如费老这般道貌岸然的人,按说是可以洞悉他的诡辩,但他许是没有发觉费老儿的假意,又许是不屑于深究费老儿这般小人物的小心思,只要费老儿的言语中并无那么明显的破绽,他便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深知费家人绝非善茬的胡嵇见主人这般轻易就放过他们,不由急道:“主人你莫要听信费老儿之言!他必是另有打算,我瞧着他跟黑三郎接触过,只怕是暗中有了勾连——”
“树上猴子再闹,也上不了天!”主人不耐烦的摆手道,“这等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就莫要在我跟前小题大做了。这大地便是我的化身,若是日后真有异端,我只消一翻手,他们还能闹到哪里去?”
说罢他便又慵懒的躺回到床上享受方舟和东桥细致入微的服侍了。
胡嵇越发心痛。他的主人久坐尊位,又无敌手警醒他,他一时不察,如今才发现主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移了性情。那等末流低微之辈,他尽数都不放在眼里。他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听自己想听的话,任何违逆他意愿的话语,他都不愿接纳。
他们苦心经营并全力的镇压的烛龙如今就站在他们的面前,虽然只是一缕精魂,但也已经足够强大到对抗他们了,但主人却依然不焦不急,令他不由得有些担忧自己因为私心而知情不报是不是推波助澜了。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黑三郎和青衣,待瞧见青衣如凌霄一般依靠着黑三郎之时,他的心不由得又开始挣扎起来。
“主人。”账房先生犹惦记着自己的职责所在,这会儿见主人似乎忘了黑三郎之事,他便又切切提醒道,“今天无名那烧火棍来找我要宝物,说主人近日就会回来,所以他需要更多宝物以供他抽取灵气。我瞧着他的身体烧的都快成焦炭了,只怕需要的灵气不止一星半点儿。在这般灵气紧缺的时候,我们白白放跑一个厉害又能干的伙计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我可知道他私下藏了许多好东西准备赎身呢!主人便是看他不顺眼要赶他出去,也好歹等我榨干了他的油水之后再赶啊!”
“三途之地的灵脉确实有干涸的迹象。”主人合着眼若有所思道,“无名说是烛龙曾试图翻身,引得山移地动,又令地心火肆虐大地,只怕还借机抽干了灵脉里的灵气填补自己的所失。我此番出来,为的就是修复无名的身体,好让他继续镇压烛龙,以保三途之地千年之盛。下回我在露面,不是五百年后,便是千年以后,是以保住无名才是重中之重。”
坐在桌案边青衣只觉自己今天吃的惊,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个客栈主人说的事情,怎么跟她所知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若说那次灵脉干涸的原因,分明是她!当时阿兄先是设局哄了任客卿和太子一行人,又暗中命东桥以妖怪血肉酿成的玉冰烧勾出她体内的血脉之力,最后又跟黑三郎联手借了灵脉里的灵气为她涤骨洗髓。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因为浴火突然就出现在了她肚子里,这才致使灵脉几乎干涸了。
看这个主人半知半不知的模样,难道说胡嵇并没有将那些事情禀告给他?
一思及此,她便忍不住用了疑惑的眼神去看胡嵇。
胡嵇不愿被她那般瞧着,霎时便一脸冷漠的偏过脸去。
在青衣心里,胡姬,乃是个既可敬又可怕的女妖。
她虽然是狐妖,但却从不以魅惑之术玩*弄青衣;她一边给予青衣最为优渥的待遇,一边又如悬于头顶的闸刀一般令青衣时时刻刻都在恐慌。
但自打胡姬摇身一变成了胡嵇之后,青衣一直都无法将他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明艳绝伦的胡姬联系在一起。如今因缘巧合的知道了这件事情,青衣这才顿时生出了一种感觉,原来至始至终,胡嵇仍是那个高傲的胡姬,不管他的表象如何变幻,他的心却依旧是那颗不屑用旁门左道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自尊自傲的心。
世人都道狐妖多情,如今看竟是真的不能更真了。哪怕如今他们已经成为了利益相冲的对立面,他还依然顾念旧情的暗中维护着她。
青衣一时感触,再看胡嵇的眼神,不免有些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