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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玉和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知薇。
印象里这女人有点小机灵,那双眼睛会说话。里面仿佛蕴藏着无数的东西。可今天的她看起来像根木头,眼睛早没了往日的光彩,人就像被掏空了似的,仿佛遭了大难。
小安子跟在后头,一见知薇便来气儿,立马上前训斥道:“你这人怎么走的道儿,撞着我家大人了。”
知薇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给傅玉和赔不是。只是她说话的时候心不在蔫,态度不免有些敷衍。小安子便又想不依不饶,却被傅玉和止住。
旁边雪容上前来,替知薇向傅玉和告罪,趁机又多看了他两眼。她那满脸的少女心挡也挡不住,竟叫傅玉和有些不自在。
他只当她是个朋友,并无其他想法。
为免旁生枝节,傅玉和没多说什么,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小安子离开。知薇全程晕晕乎乎,直到过了定南门才像醒了神一般,抬头望着傅玉和的背影怔怔出神。
听说他和皇帝是发小,听说他们关系非同寻常,听说他是未来的信国公世子,很有可能承袭爵位,听说他能随时求见皇帝。
这么多消息一同涌上心头,不知怎的,知薇突然生出点想法来。
但这想法只一转即逝,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回了屋,刚进门群芳身边的小丫头便过来唤她,让她过去一趟。
到了群芳屋里,她将门一关只留她们二人,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耳语道:“你今日出去,事情办得如何?”
知薇默默摇了摇头,群芳便轻叹一声。她也知道这是在难为知薇,皇上岂是那么好见的。寻常妃嫔想见一面都难于登天,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宫女。有些人入宫一世,也不曾得见天颜,知薇这样的身份,都不能擅自去养心殿,叫她如何撞见皇帝。
皇帝又是个勤政的,白日里几乎不去后宫,让她去宣妃那里送花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看来只是白费功夫。
可事情却也是再拖不得了。群芳今日托了关系,从吴司仪的手下人那里打听来了一点消息,这会儿便一股脑儿全说给知薇听了。
“……听说昨儿晚上便用了刑,那叫声听得人心惊。今儿一早吴司仪没派人来拿你,想必锦绣抗着没说。只是这私刑你也知道,若再这么下去,只怕她熬不住。到时候……”
群芳拉心知薇会被拉下水,知薇却担心锦绣的安危。她一脸紧张道:“用刑,用的什么刑?”
“还不就是那些,宫里的规矩你也知道,虽明面上说不让动这些,私底下那些脏腑的事情一桩不少。锦绣只怕是吃苦了,她能熬一夜已是不易,拖久了夜长梦多。”
知薇浑身发冷,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真没想到吴司仪竟敢滥用私刑,锦绣怎么说也是宫女,宫中女子皆是皇帝的人,她这般对锦绣,就不怕将来出事惹麻烦?
群芳比她早进宫几年,历练也多,对这种事儿早已见惯不见:“你这话是没错,但宫里女人岂止千千万,皇上哪顾得过来。哪一年不得死上一批人,你又见谁遭过报应?所以我劝你,唯今之计是得赶紧把人救出来,否则迟了,锦绣的小命不保,怕是连你也要搭进去。”
知薇回了屋后整个人跟从冷水里捞起来似的,全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人也不住打颤。群芳说得对,她不能再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再不去锦绣,即使到时候人活着回来了,又能撑得了几天?
这年头没有抗生素,若伤口溃烂发炎,说死也便死了。
一想到锦绣要死,知薇心里止不住地难过。她们相处三年,感情早已胜似姐妹,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看着对方为了她去死。
那一刻她又重新燃起了去见皇帝的念头。
只是怎么见却是个大麻烦。她坐在床头努力稳定情绪,不知怎的傅玉和瘦削的背影一遍遍从眼前划过。明知宫女不能私交外男,但到了这个份上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刚才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回药圃去了,若他这会儿在……
知薇来不及细想,披了件半袖便要出门。雪容正巧从外头进来,见她这样便问:“你这是去哪儿?”
知薇冲她摇摇头,低声道:“你只当回来后便不曾见过我,万一我出事儿,你也可以推托干净。”
说完她匆匆离去,剩下雪容一人立在那里出神儿。然后她转身去找了姐姐,把方才的事情和她一说。群芳听过后神情一敛,抿唇道:“死马当活马医吧,若能成将来保不得飞黄腾达,若不成也就是一条命没了的事儿。咱们这些年在宫里看的事情还少吗?她还算运气好,到底皇上对她另眼相看几分。多少人不过别人说一句话,稀哩糊涂便送了命。你便听她的,当不知道吧。”
雪容想了想,默然无声。
知薇绕道走了后门,从后面的一大片花田穿过,踩着满地的泥泞拐进了药圃。她不敢往前头走,大白天怕被人撞见。这花田与药田接壤处鲜少有人来,她便挑了这条路来走。
只是这里压根儿也谈不上有什么路。原本就是一片泥地,昨儿夜里又下了场雨,将那地浇得透透的。知薇一脚踩下去总能带走三两泥来,等走到傅玉和的小院前时,鞋袜已被烂泥糊满,裙摆处也是一片狼籍,整个人又累又喘,活似刚翻过两个山头似的。
小安子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时,见到这样的知薇简直吓一大跳。然后他板着脸道:“我家大人有事儿,姑娘请回吧。姑娘以后也别来了,回头出了事儿还得连累大人。”
知薇却不肯走,顶着门板一脸哀求地看着小安子:“劳烦公公通传一声,我当真有要事儿要见傅大人。”
“说不见便不见,你这人怎么这么难缠。我知你从前是贵人,可你如今只是宫女,宫女哪能私闯大人住处,简直不懂规矩。你若再这样,别怪我无情。回头事情闹大,吃亏的只是你罢了。赶紧回去吧。”
小安子话糙理不糙,但知薇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她已然是豁出去了,哪怕最近赐她个死罪,只要能让她见着傅玉和见着皇帝,能把锦绣救出来也就值了。
她便一直抵着门不走,不住说着好话。小安子脾气有点急,声音便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吵着了正在里头读书的傅玉和。
他听到动静走出来一瞧,便见知薇狼狈无比地靠在门上,整个人再无往日的婉约柔美,简直不堪入目。
小安子还在吵吵嚷嚷,傅玉和嫌烦便喝止住他,上前几步打量知薇,又问:“你这次来又是为何,又有什么人病了?”
“不,这回来求大人,是有别的要紧事儿。”
傅玉和本不想理她,但看她这个样子像是火烧眉毛。他本就不是刻薄之人,只能勉强点头:“你有何事,说吧。”
知薇看一眼小安子,咬唇道:“能否找个清静的地方,我想同大人单独谈谈。”
她信不过小安子,倒不是怕事发会死,只是事情还未成,她不能稀哩糊涂就死。
小安子就恼了:“你这人简直放肆,你这是要害死我家大人吗?”太医私自与宫女相会,回头若皇上认真追究起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知薇又冷又累,实在没空和小安子讲理,一双眼睛无助又渴求地望着傅玉和,简直能把人心都给望化了。
傅玉和想了想,走到门口冲小安子道:“你进去整理昨日收上来的药材,有事儿会叫你。”
“大人!”
“进去!”
眼见傅玉和发了脾气,小安子不敢违拗,只能恨恨瞪知薇一眼,不情不愿进了屋。他家大人真是奇怪,好端端的理这个宫女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傅玉和待他进屋后,冲知薇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知薇深吸一口气,开口的时候有种大无畏的精神:“我想求大人,带我去见皇上。”
饶是傅玉和自小聪明过人,也料不到知薇会说这样的话。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你别误会,我想见皇上不是为了邀宠,实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什么事儿?”
知薇咬唇不语,傅玉和又道:“你若不说清楚,我不会平白冒这个险。毕竟你我无甚交情,我如何信你?”
“我说我说。”知薇顾不得什么,将昨日锦绣被吴司仪带走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说了,“……我知对大人来说,锦绣不过一介宫女死不足惜。但于我而已却是如同亲生姐妹,还求大人发发慈悲,帮我这一回。”
傅玉和阴沉着一张脸:“你可想好了?若真见了皇上惹怒龙颜,回头你如何收场?”为个宫女求见皇帝,皇帝不恼才怪。
“我早已想好,若能一命换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可若皇上根本不愿见你,你岂不是白白送命?”
知薇没想到这一层。她只觉得以之前皇帝对她的举动,见一面应该不难。现在想来还是太天真,皇帝凭什么见她?就因为那天他说了要封自己为嫔,她就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对方一定会见她?
可眼下除了这个法子,她再无他法。
“大人,你的话有道理。只是唯今之际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不管成不成,若大人肯帮我一把,即便做鬼我也感念大人。”
傅玉和看她这般坚决,心里也是一声叹息。真想不到几年不见,沈知薇竟成了这样的人。从前的她如何会管这样的事情,她连二弟的死活都没管过。现在却为了一个宫女……
她当真变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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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玉和看她这样,有点于心不忍。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此刻大约未时,皇帝这会儿大概还在午睡,加之大白天的人多嘴杂,他不愿意让人说闲话,便冲知薇道:“你先回去,待天黑了再过来。”
“可是大人,锦绣她……”
“让她再撑两个时辰,她若撑不住便是命。撑得住我便帮你一回。”
知薇心里乱乱的,但傅玉和的话也有道理。成不成全看天意,他既答应帮忙,此事便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她又绕原路返回,换去一身污脏的衣服,又去冲了个凉,一个人坐屋子里发呆。群芳姐今儿没再给她安排别的差事,她这时间便有些难以打发。
心里一藏着事儿,只觉得时间过得奇慢,两个时辰便像是一天一夜,她枯坐窗边发了许久的呆,一直到日头渐落,外头开始起风了,这才拿了件斗篷披上,出了花圃往药圃走去。
天一暗花圃便鲜少有人在外头走动,吃过晚饭后人都进了屋子休息,深秋的夜晚冷风吹在身上让人不住地打颤,知薇紧紧搂着斗篷,一个人顶着月色快步向前走。
傅玉和已经准备好一切正待她来。小安子被他打发去忙别的事儿,趁他走后傅玉和挑出一套对方平日里的衣裳来,待知薇到了后便把衣服往她面前一扔,吩咐道:“换上。”
花圃的人一旦下钥便不可入宫,知薇不能穿着宫女服制随意走动。一旦发现便是死罪。所以只能让她换上太监的衣裳,跟着他往后宫去。
傅玉和这两天一直在宫里当值,良妃已有了生产的迹象,从昨天夜里开始已时不时有宫缩的情况。只是当时还不频繁也无规律,故他没去延禧宫,只留宿宫里忙自己的事儿。
他虽鲜少给嫔妃看病,但良妃生产是大事儿,太医院从院使到底下众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防有什么万一。傅玉和不愿显得特立独行,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知薇进了里间,很快便换好了衣裳挽起长发,又将帽子戴在脑袋上,出来的时候边整衣衫边问傅玉和:“我这样可还成?”
豆大的灯光下,知薇一身男装立在那里,看起来竟有几分英气,倒不像个柔弱的少女。傅玉和一时看得有些愣住,愈发觉得她跟从前的那个大家闺秀很是不同。
现在的知薇给他一种英俊少年郎的感觉,美则美矣,却不似女子那般易折。她由内而外散发着坚韧的气质,是一种隐忍而坚强的感觉。
这样的沈知薇是他不熟悉的,却有几分讨喜。他盯着她不住地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知薇整好衣衫一抬头发现对方在看自己,还当有哪里不妥,便又问:“怎么了,哪里不好吗?”
傅玉和立马收回目光,轻声道:“不,很好。只是过宫门的时候不要抬头,紧跟着我便行。若出了差错,谁也保不住你。”
宫女装扮成太监混入后宫,乃是大罪一桩,就算是傅玉和也保不住她。必得让她见着皇帝,由皇帝亲口免了她的罪才成。否则过了今晚,只怕她就成了一堆白骨。
知薇完全没有危机意识,满心都被锦绣给占了。她听了傅玉和的话用力点点头,保证道:“我一定跟着大人,绝不给您添麻烦。”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药圃。
通往定南门的小道漆黑一片,知薇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始终不敢抬头。一阵大风吹来,吹松了她的帽子,她立马伸手按住脑袋,生怕露出破绽。身后傅玉和看到这一举动,便宽她的心:“无妨,带子系紧些便好。”
说着他拿过知薇手里的灯笼,示意她将帽戴重新系过。知薇抖着两只手解了带子重新系,也不知是担心还是冻的,系了两回都没系好。
傅玉和看看天色,无奈又把灯笼塞回她手里,亲自给她系上帽带。
这看似平常的举动却让知薇心里如翻江倒海般澎湃。因为她立马想起了那天在寿康宫的一幕。瓢泼大雨下皇帝把伞给她,给她系上了披风的带子。
那一幕和今天的这一幕何其相似,简直便是翻版。只是面对的人不同,心境也是大不相同。
知薇低着头轻声道了句谢,重新提着灯笼往前走。
定南门的两个守卫在夜风里站了半天,冻得人都有点木木的。直到傅玉和站到他们面前,两人才醒过神来,客气地打着招呼:“傅大人这是要入宫哪。”
“是,良妃娘娘临盆在即,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一听说良妃要生,两个守卫哪里敢再多问什么,立马痛快放行。只是在知薇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仔细打量了她几番,待得人走远了才和同伴道:“这小太监有点面生,长得倒是不错。”
另一个便笑他:“贼眉鼠眼,连太监都不放过。这宫里阉人这般多,你岂能个个都认得。”
知薇走得远了,并不曾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她起先也不觉得害怕,一直到过了定南门走出一大段,心才突突跳起来。刚才其实很悬,但凡有一人侍卫仔细瞅她两眼,搞不好便要穿帮。
她这会儿真是拿命在搏,若今晚见不着皇帝,明儿只怕便要传来关于锦绣的噩耗。傅玉和断不可能再次带她入宫,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傅玉和这会儿想的也是这个事儿。今天当真是冒险了,只不过他还是仔细思量过,认为有十足的把握才帮的知薇。
以最近几回皇帝对知薇的态度来看,只怕对她已有点上心。加上两人幼时的情谊,即便怪罪下来他也不会有事儿。这事儿只能有两种结果,一是皇帝并不怪罪,轻易便答应见知薇。另一个则是皇帝一生气,下令砍了知薇的脑袋。
傅玉和下午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屋里时便在考虑这两种后果,他到底想见到哪一种?
若是后一种,沈知薇命丧皇泉,他心里是否会好过一些。害死二弟的人终于得了报应,他也该高兴才是。
他琢磨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得这般爽快。是故意想让知薇触怒皇帝吗?可仔细一想似乎并无这个意思。他一时有些迷惘,闹不明白自己为何鬼使神差要答应她。
大约是瞧她可怜吧。
他这般想着,脚下步子加快几分,走过知薇身边时便问她:“你可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自然不会反悔,我既跟着大人来,便做好了最好的打算。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养心殿吗?”
傅玉和摇头道:“不,去重华殿。”
知薇一愣,没想到他会带她去那儿。眼下的重华殿和从前不大一样,受伤的宫女大多都有了新的安置。伤势轻的回了主子身边继续侍候去,伤势重的不是死掉埋了了事,便是被放出宫去令她们归家。还一人发了二十两银子,算是了结了她们和皇宫的缘分。
所以重华殿现在又变得冷清起来,除了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太监宫女,再无其他人。
傅玉和熟门熟路,将知薇带到后院的荷花池边,同她解释:“你先在此处等着,待我去找皇上过来。若他肯来你便想好同他如何说,若他不来我便原路送你回去。你切不可乱走。”
知薇到这会儿终于觉出点紧张的味道来,不住点头答应。傅玉和便转身离开,往养心殿去了。
此时大概酉末时分,皇帝平时这个时候都在养心殿待着。但今日却是不巧,他刚过去小庄子便迎了过来,同他说皇帝去了寿康宫,陪太后用晚膳去了。想是还要陪太后说说话,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傅玉和再怎么和皇帝关系亲厚,人家母子俩吃饭闲聊他也不能去打扰。再说还得顾忌着太后,万一她听说知薇扮成小太监来找皇帝,只怕要勃然大怒。
宫里女人最忌讳耍诈邀宠,虽然知薇没这个意思,但太后若想歪了便谁也拉不回来。到时候只怕连皇帝也不好替她说话。毕竟那是皇帝生母,为个宫女气着太后,皇帝断然做不出这样不孝的事情来。
思来想去,他唯有留在养心殿等着,待皇帝回来后才能同他说这个事儿。只是这样一来倒是苦了知薇。夜里风本就凉,荷花池边气温尤其低,那裹挟着水雾的冷风一吹,真能把人给冻僵了。
她一个弱女子不知受不受得住。傅玉和待在东围房里,看着外头的夜色发呆。
知薇这会儿正在遭受少有的折磨。挨冻倒是其次,最可怕的是风吹来的时候总能发出那种如吹哨般的声音,就跟从前看鬼片时似的,阴森恐怖的感觉直冲脑门,怎么也克制不住。真怕从哪里突然冒出点东西来,生生将她吓个半死。
她紧紧抱着自个儿的身子,抖得跟那树上的叶子一般,心里暗自琢磨,怎么过去了这么久皇帝还不来,当真是不愿见她吗?所以那一日少见的温情,也不过是他在病中的反常举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