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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唐毅被唐夫人训斥一番,虽口中不敢忤逆,却自忖也不好即刻就去应府。
只因白日里在应府那一场……闹得有些不太好看,试想,他呼风唤雨了三十年,从来光风霁月,挥洒自若,世人见了,都要毕恭毕敬称一声“三爷”,几曾试过这般黯黯然欲生亦死的滋味?
假如只当着怀真的面儿,倒也罢了,偏其中有个郭建仪。
因深知郭建仪长情,故而长久以来,明里暗里都有些敌视着,谁知如今竟当着他的面儿……让他亲见着怀真掴了自己一掌似的情形。
唐毅虽从不曾似深爱怀真般爱过他人也愿意为她尽量迁就,是以当着她时候,从来都温柔款款,然他本质毕竟是个心性固执刚强自尊的人,经此一着,面上心里竟皆有些过不去。
这倒也还罢了,最叫他心冷的是,怀真之执拗坚决,竟在他百倍之上,且狠心绝情至此……
这会子,自然也不能再回头去应府的,思来想去,赵永慕如今已经登基,自然不能像是昔日一般自在说笑,何况才也见过……于是便想到凌景深。
原本打算直接便去凌府,忽地又想到凌府之中种种不便……于是便只叫人去给凌景深传信儿,只仍在在兴泽楼相会罢了。
谁知才轿子,便扫见有一道人影,有些鬼祟地在暗中盯着,瞧见他留心,便忙匿了身形reads();。
唐毅瞥了眼,便不理会,负手入了楼内。
径直上二楼坐定,才叫了一桌儿菜,片刻功夫,凌景深便也来了,身上裹着一股寒意,跺跺脚笑道:“我来晚了。”
唐毅见他身上穿着一件似有些磨旧了的麂子皮斗篷,肩头跟发顶尚且沾着些雪色,知道外头是雪了,便道:“可见如今你是饿不着了,不然哪里须得我等你呢。”
凌景深把斗篷除,扔在椅子上,道:“你今儿如何有空请我?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哄我的呢。”
唐毅道:“先前在新罗那件事儿,你不是要挟我说……要我连着月的?只是彼此都未得闲,如今倒是幸好有空。”
凌景深扫了眼那一桌儿的菜,见中间还特意摆着个沸腾着的羊肉锅子,咕嘟咕嘟,散发着一股诱人香气,同那酒气交织在一起,着实受用的很。
凌景深眼中透出明亮笑意来,外头顶风冒雪而来的寒气尽数消散了。
两人各自先吃过了头盏,又吃了口菜,凌景深道:“我看你面有忧色,只不知如今,是为国?为民?”
唐毅哑然失笑:“你这话又问的巧了。国我知道,民却又如何?”
景深笑对上他的目光:“自是贵岳丈……你也不必瞒着不说了,这会子满京城内一多半儿的人都也知道了,你跟怀真不是和离了么?我料定绝不是你的主意,必然是怀真那丫头倔性犯了,这件事自然跟应大人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唐毅道:“何必只管说些别人都说过的话?可知无趣的很。”
景深见他神色大不如常,却也很懂他的心思,便笑道:“看样子那丫头果然伤的你不轻。”
因点了点头,又叹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本我还心里羡慕你来着,这会子,倒也省了。”
唐毅听他仿佛话里有话,便问道:“什么经不经的,你又羡慕我做什么,难道你家里有什么?”
景深垂眸,眼底多了一抹黯色,却偏又一笑道:“咱们两个何必总说这些没意思的,如今好酒好菜当前,很该尽情快活才是。”
唐毅便也不问,两人碰了杯,各自仰头又喝了,唐毅忽地说道:“你来之时,可留意到外头有些异样不曾?”
景深蹙眉问:“倒是不曾见,怎么了?”
唐毅道:“有人暗中跟着我。”
景深一怔,思忖说:“先前那扶桑细作无故身亡后,我便把在京城内居住的所有扶桑人的底细都查了个详细,果然有几个不清白,只他们所知有限……毕竟咬不出更有用的线索来。如今新罗那边儿终究赢了,这些人只怕更要兴风作浪以图报复。”
景深说着,起身,便把那窗户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雪,打着旋儿飘舞进来,让人只觉精神一振。
唐毅转头看去,却见这顷刻功夫,外头已变作琉璃世界似的,屋檐上落着薄薄地一层雪白。
景深假意看风景,端详了会儿,也并没察觉异样,因低声说道:“这些扶桑细作的藏身本事倒是一流的reads();。不管如何,近来行事仍要多加小心。”
唐毅点点头,见他站在那窗户边儿上不动,便道:“你不觉着冷么?”
景深道:“我这样反觉痛快,我尚且是吃冷酒,你是吃热酒的,难道你还觉着冷?”
唐毅一笑:“你说的有理,我也正觉得心头燥热着呢,吹吹这冷风,反觉清醒受用了好些。”
景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你哪里是吃酒所致,是你心有所想罢了。”
话虽如此,却怕风吹进来扑了他,若害了病便不好了。景深才欲关上窗子,忽地目光一动,道:“咦,那个是……”忙噤声,又招唐毅过来看。
唐毅不解,却也随之起身,便来到窗户边儿上,微微垂眸看去,——却见楼底长街一侧,竟并行来了两个人,因打着伞,便看不清脸容如何,只是瞧着,像是一男一女。
唐毅失笑道:“你怎有闲心看这个?”
景深诧异道:“你没认出来么?且再细看看。”
唐毅知道他不是失惊打怪之人,总不会无缘故叫自己看这一对儿不成体统的男女,当又定睛细看,果然有些吃惊,道:“这是陈基……跟什么人?”
景深噗嗤一笑:“你眼里除了你家里的那位,还有别的女子么?这岂不正是你那名头上的小姨子?王二小姐。”
原来这底的伞遮住了人,唐毅又并没认真盯着那女子瞧,闻言忙又细看了一回,仿佛觉着是王浣溪。便对景深道:“果然不愧是镇抚使大人,认人的眼力是一流的。”
凌景深抬肘推了他一把,只轻声说:“你手的人,如何跟我手的人厮混在一块儿了?这般雪天,亏的他们有兴致……”
唐毅蹙眉不答,道:“陈基也是不成体统了。”
景深垂眸又看,复笑道:“罢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女学不是你撺掇皇上弄出来的?本意不正是叫这些女孩儿们……有朝一日也可以如现在这般自在行于街头?如今见了,反倒不受用了不成?”
唐毅说道:“这怎会是一回事,孤男寡女这般并肩而行……到底是……”
景深道:“人家须没做出别的来,不必求全责备,何况浣溪倒是个可用的,心性聪明且又肯学……让她在镇抚司里只做个打理文案的差使应付,倒是屈才了。”
唐毅摇头:“你能破格留她,已经算是她的造化了,这丫头性情有些偏颇之处,跟你倒是有些相似,她跟着你……倒是……只不过……”
景深又笑起来:“倒是什么,只不过又什么?”
唐毅道:“你可不要把她引得越发歪了,倒要以你的所长把她制住才好。”
景深点头道:“好个老气横秋语重心长……你不能去女学任教,可真真儿是暴殄天物。”
唐毅便也抬手肘轻轻怼了他,景深笑着避开,这功夫,底陈基跟王浣溪便经过了reads();。
两人重又落座,说了些没要紧的话,此刻雪落得越发紧了,地上早已经是极厚的一层,两个人只顾吃酒,不觉都有些面红耳热。
景深倒也罢了,独唐毅因怀真之故,心中大不快活,又且唐夫人命他劝不回怀真不许出去,竟越发郁郁的,吃了几杯酒积在心里,越发昏沉了。
景深见他一反常态,也不提要离开……当就也陪着他罢了,谁知见他吃的醉了,却还乱嚷要吃酒,景深便劝住了,因说道:“这早晚也该回府了,别叫太太挂念。”
唐毅手拄着额头,喃喃道:“太太叫我请怀真……然而怀真……可恨!可恨的紧……我不去请……”
景深不由失笑,却又忍着道:“如何可恨了?”
唐毅呼了口气:“她当着……郭建仪的面儿……这丫头真是……越发坏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她……”说来说去,到底没说究竟要如何,只胡乱抓起一个杯子,捏在掌心里。
景深怕他醉后失了控制,只怕捏碎杯子事小,伤着自己便大不好了,忙握住手腕,将那杯子抢了出来,因寻思了会儿,便想:“不成想喝的这个模样,倘若送回唐府,岂不是白让太太动怒?若是找个客栈安置,我又难以放心……”
凌景深思来想去,便唤了两个小厮来,吩咐一个去唐府,同唐夫人说明把唐毅留宿凌府了,又命把家里的马车叫来。
顷刻车马来到,景深便脱自个儿的披风,给唐毅兜头罩住,又裹得紧紧地,便才扶着楼去。
好歹劝着他上了马车,唐毅口中兀自说道:“我不回去……”
景深生怕他这般情形,若给别人看到,只怕三爷一生的端正威名……幸而入了夜,雪又大,因此周遭并没什么人。
当命马车往凌府而去,凌景深坐在对面儿,见车帘被风吹动,他心中也因而一动,微微撩起帘子往外瞧了一会儿……却见大雪茫茫,夜影沉沉……只有风卷过空寂的街市巷落……哪里有见什么异样?
话说景深把唐毅带回凌府,林*迎了见到,瞧着是醉得这般情形,吓了一跳,因景深先叫人送信回来,*一早儿叫安置了客房,打理妥当。
唐毅酒力发作,也不再吱声。景深扶着他上了床,他便倒头睡了过去。
景深又吩咐两个妥帖的丫头仔细看着,自个儿才出来外间。
*进去也瞧了一眼,出来说道:“到底是怎么了,哥哥从来不肯醉得如此。”
景深扫她一眼,淡淡道:“能让他醉得如此的,还有什么?”
*一震,心中便猜到了,却只一笑,道:“说来……也是巧,这两日凌霄一直嚷嚷着要去见他婶婶呢,你倒把他叔叔带回来了。”
凌景深觑了她片刻,便道:“倘若霄儿想去,便带他去就是了。”
*迟疑道:“应大人是那个情形,我只怕……唐突去了,对你不好。”
景深道:“应兰风不会有事,毕竟有他在。”
景深虽不曾明说,*也知道他指的“他”自然是小唐了,本还要说一句……想了想,便作罢reads();。
谁知景深道:“你是不是想说……如今他跟怀真和离了,自然跟应兰风没有关系了?”
*脸色微变,只好笑说:“我心里有些猜想,其实他们两个……好端端地,怎会闹得如此。”
景深却不再提起此事,只问道:“太太的病好些了么?”
*敛笑垂眸:“今儿略好些了,吃了两样菜……只又说屋子里冷,我叫人加了炭,不到半晌,却又说热呢……唉,只盼这病快些好罢了。”
景深默然无声,只盯着*看,*竟不能直视他眸中深沉锐色,脸上不大自在,便转开头去。
却听景深只淡声道:“太太病中的人,自有些难伺候,你且多费心罢了。小绝可回来了?”
*无端松了口气,答应说道:“先前才回来。在书房内,凌霄陪着呢。”
景深叹了口气,便不去理会,叫*先回房去,他便去给凌夫人请安,才进了门,便嗅到一股熏人的药气,因被炭火气一拱,那气味越发叫人窒息了。
伺候的丫鬟见他来到,忙说凌夫人才睡,景深便仍悄悄地退了出来,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静静立了半晌。
却见眼前飞雪凌乱,似战退玉龙三千,纷舞凌乱。不多时,耳畔忽听见凌夫人轻轻咳嗽的声音,声音极轻,上气不接气似的……
景深默站片刻,双拳微微握紧,终于转身回房,却并不是跟*歇在一起,而是留在妾室房中。
*也不理论,只抱了凌云自睡。
话说当晚上,唐毅沉沉睡着,虽然酒醉,隐隐知道是歇在凌府,只听得外头风声越发大了,他便思绪纷纷,不由想:“这样冷天,不知娘子如今在做什么……是不是仍等我回去呢?”
模糊之间,竟还以为是在从前两个人好的时候那样,正胡乱想了会儿,忽地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人靠近自己……唐毅虽睁不开眼,却蹙了蹙眉,嗅到一股脂粉香气,自然并不是怀真。
那香气一发浓烈,仿佛哪里闻到过一样,又觉一只如蛇的手,探在身上,抚上他胸前,这种感觉令他甚是憎恶,想要挣扎,却偏动不得,喉咙之中低低发出吼声,似要逼退那人,却依稀听到一声娇笑……传入耳中……
那人道:“你的命是我的……”一语方罢,又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倒要见识见识……”
如此一句句,叫人来不及反应,而那重重叠叠的声音扑面而来,似浪涛拍岸,末了,却是谁的一声惊呼,如此清晰,依稀叫的是:“三爷!”
唐毅猛地一挣,便也睁开双眸,翻身自榻上坐起,眼前所见,是桌上幽暗的烛光,以及那红光明灭的炭炉,而他身边儿……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他抬手在脸上抹过,手心一片冷汗,心却跳的如此剧烈,也不知是因酒醉之故,还是那真切的不安之故。
外间守夜的两个丫鬟听了动静,忙进来看端倪,却见唐毅眼神几番闪烁,最后竟猛地跃地,疾步往外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