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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
话说怀真因思前想后,夜不能寐,正暗自垂泪,忽见帐前人影浮动,灯光微照之中,竟正是她日思夜想之人,忽至面前。
一时,竟不能信。
与此同时,唐毅望着帐中人双眸盈盈,娇袅不胜之态,此刻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犹恐相逢是梦中”?
呼吸之间,身上落雪都已经融化成水,他想将她立刻拥入怀抱,然而又怕自己从外而来,遍身冰寒,那寒意沁人,对她不好罢了。
正在一念徘徊,怀真却已经起身,竟扑到唐毅身上,用力将人抱住。
唐毅忙也将她拥住,那暖玉温香的身子投入怀抱,一刹那似把他浑身的寒意也都驱离一般,唐毅本能地便要转头亲上一亲,忽地却道:“快放开,我身上带风带雪的,留神把你也冰着了。”
怀真原本还疑心在梦中,索性不管不顾将他抱住,手勾在他颈间,手腕处不知压着什么,果然冰凉,然而这股冰寒入骨之感,反让她喜欢……这感觉如此鲜明,绝不似梦。
此刻更听了这话,怀真越发不肯松手,便道:“我不放,再也不放开。”脸贴在他的肩窝处,衣领袍襟上也都一片如铁衣的冰凉。
怀真禀赋柔弱,本是最怕寒凉的,然而此刻却恨不得抱他再更紧一些,只把他身上的凉意尽数都驱散了才好。
唐毅心神一荡,手箍在那纤纤腰间,手掌心寸寸摩挲而过,这也是他朝思暮想、梦牵魂绕的人,又哪里能按捺住,便低头在她鬓边亲了亲。
微凉的唇瓣贴在桃腮之上,那熟悉的宁馨香气越发浓了,暖香缭绕,沁入心脾,那一路披霜带雪、疾行快赶的寒累之意早就消失殆尽!
怀真察觉腮上一抹微凉,便也抬起头来,又复仔仔细细把眼前人看了一遍,方低声问道:“你果然回来了,不是我做梦?”
目光交缠,竟是难舍难分,唐毅含笑轻声道:“当真是回来了,哪里是做梦呢?不信你捏捏我看。”
怀真一震,然后便半跪榻上,倾身更贴近了唐毅一些,竟主动仰首,往他唇上亲了过去。
纵然是再难得的美梦,也描绘不出如此细致入微令人心折的缠绵旖旎情形。
半晌,唐毅竟也是情难自禁,手指在颈间略一勾,披风坠地,而他单膝一屈,跪上榻边,便抱着人,压入了帐内。
红罗帐依旧垂着,只是不似先前般沉静如水,而似是被春风吹乱了的柳林一般,不停地摇曳动荡,夹杂着略略凌乱的低吟喘/息之声。
只地上那袭墨色的狐裘斗篷动也不动,颇为寂寞似的,毛领上本已结了一层冰雪,却因室内如春之故,悄然无声地冰消雪融。
次日一早,天还未明,小瑾儿已经醒来。
因邻近年下,又连日下雪,族内的学堂便停了课。
然而小瑾儿先前习惯了早起上学堂的,因此竟也不肯偷懒,今日仍也早早起床。
他洗漱完毕之后,先去旁边房内看过神佑,趴在床边看了会儿,见神佑兀自甜美睡着,他才又悄悄回来。
虽并无先生督促着,他自己却拿了书本出来,坐在桌前,正欲把学过的字都温习一遍,却无意瞥见外头的丫鬟们窃窃私语。
小瑾儿人虽小,却跟其他小孩子不同,见丫头们面上带笑,又想起方才嬷嬷进来伺候的时候,也是一脸异样忍笑之态,小瑾儿便留了意,因唤一个丫头进来,问道:“你们在偷说什么?”
丫头们早已有些忍不住,见他问,便笑道:“哥儿还不知道呢,方才我们听奶奶那边儿的姐姐们说,昨儿晚上……三爷回来了。”
小瑾儿原本是一副淡然端庄的模样,闻言睁大了双眼,失声问:“你说什么?”
此刻外头的奶母们也进来,行礼笑道:“恭喜哥儿了,真的是三爷回来了,这会子还在奶奶房内呢。”
小瑾儿因养成个早起看书的习惯,都是翻几页后才去给母亲请安,另也是不想太早吵着母亲之故……然而此刻听了这消息,哪里还耐得住,手中的书便掉在桌上,小瑾儿竟蓦地跳起来,往外便跑。
众丫鬟嬷嬷们吓了一跳,知道外头风大雪重,此刻天还未亮,自然是极冷的,便忙给他准备斗篷要赶上去。
不料小瑾儿一步出门,却又回来,竟赶到神佑的房中去了,却见神佑正也起了身,此刻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发懵。
忽地见哥哥匆匆忙忙跑进来,神佑便问道:“哥哥怎么了?”
小瑾儿握住神佑的手道:“妹妹快跟我去见娘亲,他们说爹爹昨晚上回来了。”
不料神佑听了,只抿嘴一笑,并不格外惊喜,小瑾儿知道她生性淡然,便催促奶母给她穿衣整理,顷刻妥当了,两个人便手拉着手出门,往怀真房中去。
此刻见院中琼妆素裹,果然好个琉璃世界,两个小孩子无心赏玩雪景,一径来到怀真房中。
这会儿唐毅已经起了,才俯身跟怀真说话,就听外间丫鬟报说两个小家伙来了。
唐毅正想去探望两人,闻言转身,便见神佑跟小瑾儿从门口跑了进来。
分别近两年时光,孩子们正是长的极快之时,此刻相见,见双双比先前高出几乎一个头去,眉眼里也隐约比先前更出落几分,唐毅几乎更是不敢认了!
而神佑跟小瑾儿两个,也猛然止步,都看向前方的父亲,唐毅却比前两年并未大变,只身上的威煞之气不免略重了些。
两个孩子盯着他看了会儿,又对视一眼,那边唐毅已经起身,望着他们两个,唤道:“瑾儿……神佑……”
两人听了这一声,小瑾儿便先大叫了声:“爹爹!”同神佑两个一前一后跑了过来,双双扑到唐毅怀中。
唐毅顺势一抱,把两个好孩子都搂在胸口,此刻心头潮涌,千万感慨,不免亲亲神佑的脸,又摸摸小瑾儿的脸,素来从容淡然如他,此刻也有些眼眸泛红了。
不多时,唐毅便又去见过了唐夫人,自更有一番久别重逢之喜。
因知道唐毅即刻仍要去上朝面圣,因此怀真早命人准备了早饭,他匆匆吃了几口,果然便出府而去。
这一次海疆之行,近两年时光,将沿海十一处海防重地都一一走遍,期间提拔了文武官员三十余人,降职五十余,斩了贪渎苛吏九人,撤职查办无数。
同时各色新式的火器军备,自京城源源不断运往,把那些老旧不可用的都更换了大半,又新造了战船八百余艘,预计再过五年,大舜水军的战船,可到达三千余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待到那一日,这整个东南之海上,便也是大舜天下,无人敢再觊觎分毫。
一直到了午后,才勉强将这一趟的所遇所行都概述完毕。
赵永慕虽早就从他的上书中看了大略,然而听他亲口说来、自己亲耳听来,却更是一番滋味。
唐毅末了又道:“只剩泉州之地,虽已经扫清大概,但毕竟情形过于复杂,且仍有流求之事待要解决,故而凌绝等人留守。”
赵永慕挽着他的手臂,叹道:“你办事自然是最妥当的,只是这一去两年,委实受累了。”
唐毅才方微微一笑:“多谢皇上。”
赵永慕道:“去年大约这个时候,家宴之时朕还曾跟怀真感慨,不知你何时方回呢。今年终究可以团圆了。——只怕你也惦念娇妻爱子罢?故而昨夜那样晚也要进城……”
唐毅心中一动,忙抽手回来,朝上行礼,正色道:“皇上恕罪,的确是臣归心似箭,才贸然逾矩了,若是怪罪,只在臣的身上。”说着,单膝一屈,竟是向着他跪了下去。
赵永慕忙俯身,不等他跪落地上,便已经将他手臂握住,皱眉道:“朕何曾怪罪过你?景深命给你开城门也是明智之举,若他果然把你关在城门外……朕还要怪罪他呢,何况他也派人入宫传信来着……何罪之有。”
唐毅抬眸看赵永慕,见他面色温和,果然毫无愠色,唐毅却仍是端然警肃,不敢怠慢,只道:“话虽如此,但毕竟是……”
赵永慕不等他说完,便笑起来:“你又要跟朕说些大道理不成?你只管放心,此事朕不会计较。”手自袖口往下,仿佛欲握住唐毅的手,不知为何略微迟疑,又自攥起手来,背在身后去了。
两人又略说几句,唐毅便请退,赵永慕甚是了然,笑道:“知道你早已经魂不守舍了,公事一妥,便迫不及待要回府去了呢?”
唐毅笑道:“倒也要见一见昔日的同僚们。”
永慕道:“先去见一见敏丽,再去不迟呢。”说话间,到底又引着他前往贵妃宫内,同敏丽、宝殊宝言见过了,如此又坐了半晌,才终究起身出宫。
步出宫门之时,见唐府随从小厮们都等候门首,而除此之外,正也还有一人打马徐徐而来。
唐毅笑着走上前去:“如何这样巧,我才出宫,你就来了?”原来这踏雪而来的,竟是凌景深。
凌景深翻身下马,说道:“哪里是巧?我只派人细细盯着,有消息随时来传,这才能赶个巧字的。”
因天冷,两人又有话说,两人便都弃了马儿,上了马车。
雪地路滑,马车也行的甚慢,凌景深便道:“你可知这京内众人盼望你,简直如大旱之于甘霖?个个翘首以待呢。如今总算盼回来了,如何,面圣可还顺利?”
唐毅道:“甚妥,只是……”
凌景深便打量他,唐毅思忖道:“或许昨晚……不该叫你给我开门。”
景深一怔,旋即笑笑道:“怎么了,皇上不高兴了?然而当时我已派了人入宫传信,只是入夜宫门也是关闭的,是以迟了一些给皇上知道罢了。”
唐毅道:“或许是我多心了,皇上并未说什么。”
凌景深扫了他几眼,他们毕竟也是打小的交情,唐毅的为人,怎会有“多心”之说,但凡出口,事必有因。
景深因想了会儿,便仍笑道:“你不必担心,纵然皇上不喜欢,他也不会对你如何……而只要你好端端地,难道就能看我如何?”
唐毅听他绕口令似的说了这两句,心中一转,也才笑着伸手,在景深肩头轻轻捶了一下:“说的不错,有我有你,有你有我。”
两个人相视一笑,景深便又问起凌绝之事来。
唐毅一一说罢,道:“你且放心,小绝本就聪明绝顶,一路历练,更是令人刮目相看,早已非昔日可比,故而我才能留他在泉州独当一面呢。等泉州跟流求的事都平了,他自会回来,你且只等着为他高兴罢了。”
景深就是为了他这句话而来,听了果然喜欢,竟叹道:“可知他原先要出去,我是不肯答应的,只为是跟着你,才许他出外……如今才放心了。”
唐毅笑看他,道:“就算是养儿子,你也该放他自行历练了,何况你已经有了两个亲儿子呢,难道还操心不够?”
不料景深笑道:“可知如今又多了一个了。”
原来彩翎先前生产,为景深又诞下一个男孩儿。唐毅这才知道,不由大笑道:“恭喜恭喜!”
不等到唐府,景深作别,唐毅本还要去贤王府拜过兰风跟李贤淑的,然而见时候不早,且他又着实想念家中妻子众人,便索性先回府中。
果然因他入宫一直不出,唐夫人跟怀真也都眺首以望呢,连小瑾儿也无心读书,跟着怀真一起盼望。
等唐毅进了府,里头闻讯,才又都高兴起来。小瑾儿先奔出去,口中叫着,跑到跟前儿,唐毅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道:“想爹爹了?”
小瑾儿点点头,紧紧搂着脖颈。唐毅笑抱着他进了房,先给唐夫人请了安。
此刻神佑挨在怀真身旁,见他进来,也柔柔唤了声:“爹爹。”
唐毅本望着怀真,听神佑如此呼唤,不免想起他离京那日的情形,当下走到跟前儿,把神佑也抱到膝上,两个孩子挤在胸口,小雀儿似的……此刻,竟蓦地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唐毅略跟唐夫人怀真两个说了入宫面圣之事,又对怀真道:“今儿天色晚了,我本想去贤王府一趟,如今不如明儿再去呢?”他好不容易回京,却又偏在外面盘桓了一整天,如今回到家里,着实不愿再行其他之事了,只又怕未免失礼。
怀真会意:“使得,不必着急。”当下便出外吩咐丫鬟去传信,叫小厮到贤王府上告知,只说今日有事耽误,明日必去王府。
唐毅见她料理了,才放了心,便趁机逗弄两个孩子,却听小瑾儿道:“爹爹这次回来,可还要走么?”
一句话引得唐夫人跟怀真一起看过来,唐毅见她两人脸上都有紧张之色,连神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便笑道:“不走了。”
小瑾儿喜道:“真的么?”
唐毅含笑点了点头,小瑾儿即刻欢呼起来:“太好了!”
且说自从小瑾儿又长两岁,他渐渐地十分“老成”,竟不似先前爱玩闹,虽然如此懂事是好,可毕竟不是个寻常孩子该有的情形,让怀真每每暗中忧虑,如今见他对着唐毅,却又故态萌生起来,便才放心。
却听小瑾儿又喜滋滋地说:“爹爹回来就好了,也可以教我习武了呢。”
唐毅道:“怎么又想习武了?”
小瑾儿皱皱眉:“我跟霄哥哥打架,每次都打不过他。”此刻,才又透出一股子不服输的正经气质来。
唐毅笑问:“打架?”
唐夫人在旁笑道:“哪里是打架呢,就是他们爱时常比试拳脚,每次凑在一起,都要闹翻天的样儿。”
小瑾儿点头道:“是啊,小瑾儿不想总输给霄哥哥。”说话中,就举起手来,打量着手掌,又惋惜苦恼似地叹了一声。
唐毅忍俊不禁:“原来如此,不怕,以后爹爹亲自教你,保管你每次都能赢他。”
小瑾儿惊喜交加:“当真能赢么?”
唐毅笑道:“爹爹说的话,自然是真之又真了。”
怀真在旁听见,忍不住说:“他毕竟比霄儿小那许多呢,你何必就先打下这样包票,留神果然输了,瞧你以后还怎么说嘴呢?”
唐毅便又抬眸看她,仍是笑微微道:“不打紧,又不是只比试力气的,年纪不算什么。”口吻虽是淡淡的,却自有一股笃定之意。
是夜,一家子团团围着桌边儿,终于吃了一餐团圆饭。
饭毕,小瑾儿便又拉着唐毅去看他自个儿的书房,原来自从他去学堂后,怀真便在府内给他辟了一个房间,当做他的小书房用。
小瑾儿因见父亲有个大书房,他却也终于有了一个,心中得意,又见唐毅回来,便献宝似的拉了去看。
唐夫人抱着神佑,跟怀真闲话了一会子,见外头起风了,就叮嘱他们早些睡,自己回房去了。
怀真同神佑回到卧房,刚要安置神佑睡下,就见唐毅同小瑾儿回来,小瑾儿仍十分高兴,进门便道:“娘,爹爹夸我的书房极好,还要跟我换呢!”
怀真笑道:“怎么个换法儿?”
唐毅接口道:“自然是把我的书房跟瑾儿的换了呢。”
怀真挑眉,便笑对小瑾儿道:“你爹爹的书房大许多,瑾儿必然是答应了呢?”
小瑾儿却摇头,怀真惊奇看他,听他郑重说道:“瑾儿的书房虽小,然而是娘亲自给布置的,所以不要换。”
怀真大为意外,心中却又不禁感动起来,忽听唐毅在她耳畔低低笑道:“你说这孩子甜言蜜语起来,像谁?”
怀真掩口笑道:“谁知道呢?反正我是笨口拙舌不能的。”
唐毅又轻笑了声,道:“谁说笨口拙舌了?明明是檀口香……”
话犹未完,怀真大咳嗽了声,白了唐毅一眼,已经悄然红了脸。
神佑睁大双眸,小瑾儿却并未在意,只拉着怀真,满怀期待问道:“娘,我跟妹妹今晚上可以同爹和娘一块儿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