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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给端敬贵妃郭氏上香祈祷的时候,黔国公府, 嫡长子沐春摆下香案, 带领一家老小, 迎来了给洪武帝传旨的天使。
天使打开圣旨,说道:“有敕!”
还穿着粗麻重孝的沐春跪下, 身后跪着三弟沐昂,四弟沐昕,旁边有一架屏风, 屏风后面跪着黔国公太夫人耿氏以及沐二夫人程氏等女眷。
天使念道:“命故黔宁昭靖王沐英子春袭封黔国公, 往镇云南。诰曰:世人早失怙恃而抚育存恤者, 恩亦父母也。昔者尔父沐英当天下扰攘之秋,孤而且幼。无所依归。朕特怜之, 抚以为子。从渡江左, 至于长成。朕后有子, 命复本姓,归继宗祀。因有勤劳, 封为黔国公,重禄厚赏, 冀为巨家。与国同久, 曩命副征云南,留镇其地,能布恩威, 蛮夷率服。朕无西南之忧者十有一年。”
意思是说, 命沐英之子沐春承袭黔国公的爵位, 去镇守云南。皇上说,沐英年幼时父母双亡,朕收养他为儿子,名叫朱英。后来朕有了亲儿子,就命他恢复本来的姓氏,建立沐氏宗庙,后来沐英因其赫赫战功,封为黔国公,自从沐英镇守云南以来,恩威并施,蛮夷臣服,朕有十一年没有担心过西南的安危。
“……以王封慰之于冥冥,今命尔春袭封黔国公,呜呼!朕视尔父犹子,思昔提携,犹动首育之心。尔当思尔父相从之幸,毋忘释难之恩,忠诚为国,梦寐存心,则鬼神有鉴,福禄永昌矣,敬哉!”
意思是说,为了告慰沐英在天之灵,特追封他为王,以王礼安葬,现在封沐春你为黔国公,唉,朕把你爹当做亲儿子,想到往日抚养你父亲时种种往事,你要感激你父亲的恩泽,学习你父亲精忠报国之心,要让沐家后继有人啊。
册封沐春为黔国公的诰词写的情真意切,沐英这个义子,能够抵得上二十个亲儿子,真真的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毫无私心,最让洪武帝省心不过。
可惜省心的儿子都死了,不省心的一个个活蹦乱跳。
“臣沐春尊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沐春领旨谢恩,天使将圣旨双手递给他,“恭喜黔国公。”
根据孝制,官员必须为父母之死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叫做丁忧,如果是继承大宗的宗子,还要在祖父母死后丁忧,当然,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朝廷会格外批准官员不需要辞官丁忧,继续当差,称之为“夺情”。但是无论朝廷是否决定夺情,官员们必须先自请丁忧,否则就是不孝,无论多大官,都会在孝上栽跟斗。
武将由于职业的原因,一般都会夺情,不用辞官丁忧,朝廷会给约一百天的丧假,为父母料理丧事,总之,在孝的问题上,无论文臣武将,甚至皇帝,都是不能触碰的底线。
所以,洪武帝在距离沐英死亡将近一百天的时候下旨,要沐春承袭爵位,成为第二代黔国公,奔赴云南,镇守西南。
沐春把圣旨捧到祠堂里供祖宗,香案上,摆着沐英的神位,上供圣旨和各种御赐之物的时候,沐春顺手把父亲常用的鞭子投进烧着纸钱的火盆里。
“爹,祠堂是我最讨厌的地方,因为以前你经常在这里要我罚跪,罚背家法,还用鞭子抽我,差点被你打断气了,幸亏我命大。”
“现在你变成一个木牌,想打我也打不着,我给您烧个鞭子过去,去下面打小鬼。”
以前你拿着鞭子将我打,今日你变成木牌台上蹲,看我用六亲不认的语气说着祷词,你打我呀,鞭子都给你烧过去了,你快来打我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继承了爵位,沐春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子”。
“现在,我继承了你的爵位。其实我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一心自己挣个前程,爵位你爱给谁给谁。可是兜兜转转,爵位还是按在了我头上,俗话说的好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少不得要顶着黔国公的名号去做些实事,我即将带着三弟回云南,四弟在家留守。您地下有知,就保佑云南边境稳定,人们多生孩子少打仗。”
如今沐春是家主,敢在祠堂里大放厥词了。反正沐家他最大,无人敢反驳他。
老三沐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四沐昕今年九岁,富贵人家的儿子早当家,他都顶替二哥沐晟,把二嫂程氏娶到家里头来了。已经懂事了,不复当年那个吃鼻屎的熊孩子。
沐昕晓得自己留在京城是干嘛的,故,小小年纪,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吵着要去云南。
沐春看着小弟,其实这个年纪最想到处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沐昕注定连京城都不得踏出一步,沐家的姓氏给了他们兄弟们富贵,也给了相应的责任,谁都过得不轻松。
沐春想起自己就是家主了,少不得要提醒一下弟弟,“沐昕,你如今在皇宫大本堂里当皇子皇孙们的伴读,我以前也当过,不过,现在老朱家的人口翻了十几倍,情况和当年不一样,何况当年我有孝慈皇后照顾着,在宫里敢横着走,所以我的伴读经验对你来说没有用,一切靠你自己慢慢摸索。”
沐春说的大实话,以前孝慈皇后和洪武帝几乎把他当成宠物养着。
沐昕九岁,他懂事并不表示他没有叛逆之心,闻言说道:“大哥,你说了和没说一样。”
三弟沐昂板着脸教训弟弟:“你怎么和大哥说话的?没大没小。”
沐昕沉默,拒绝道歉。
沐春不在乎大小尊卑,说道:“现在大本堂多了十几个藩王府的世子和皇孙,你晓得是为何?”
沐昕说道:“这些世子其实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都是人质。
沐昕天资还是不错的,知道这种真话要烂在心里头,不能说出口,否则会招来祸患,不会他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沐春一听,就晓得小弟上道了,“你既然明白,就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他们老朱家的事情你不要掺和,你始终记住你姓沐就行了。”
“愚弟牢记于心。”沐昕想了想,说道:“大哥,可不可以要二哥抽空回来一趟,顺便把两个侄儿带回京?”
沐春:“干嘛?”
沐昕说道:“二嫂要是能生个孩子,就不会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有了两个侄儿在家,我或许能换着去一趟云南。”
人质轮流做,不能总是我,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沐春看着小弟,九岁的躯壳,十九岁的灵魂,“行,二弟也有十一年没见到太夫人了,我和三弟去云南,就要他回来。”
千里之外的沐晟连打了三个喷嚏。
沐昕脸上有了笑容,看到亲爹的神位,猛地意识到这地方发笑是对祖宗们不敬,于是收敛了笑容,再次摆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沐春眼角余光捕捉到沐昕的表情变化,心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告诉了自家祖宗承爵的好消息,沐春进宫谢恩,洪武帝连遭重创,最近头发白了一半,沐春这次即是来谢恩的,也是来辞行的,即将去云南。
沐春对洪武帝说了他未来治理云南的基本方向,“……云南地域特殊,文化和中原不同,微臣想要鼓励当地有才能的考科举,走出来长见识,主动接触中原文明,但是现在他们连科举的考试题目都看不懂,太过深奥,有时候考的有些偏,和中原的秀才举人差距太大了,微臣建议将云贵两地的县试和乡试试题交给当地学政按照实际情况自行出题,先考出举人来,择优秀者入国子监学习,再和全国举子们备考会试。”
“另外,云南各地官员可以降低当官的门槛,举人甚至秀才出身,只要有能力,愿意当地方父母官,就可以给他们机会。现在大明为了稳定,册封了不少世袭的土官,要他们自行治理,不用交税,只需服兵役和纳贡即可。这样有利有弊,利在大明可以迅速将云南纳入版图,开阔疆土,弊端是土官们总是造反,造反不行就投降,投降之后又反,就像牛皮癣似的难以根治。我爹就是在六擒麓川首领思伦发的时候遭遇暗算去世的。”
“百年,或者几百年后,土官终究被朝廷的流官所取代,这些流官们为了政绩,为了升迁,必定卖力为当地某福祉,慢慢的,老百姓心中有一杆秤,当他们意识到在流官的治理下会带来更多利益的时候,就会愿意接受流官,反抗土官。”
“改土归流,终究要在老百姓的支持下完成,如果从朝廷直接施压,简单粗暴强行夺了土官,改为流官治理,恐怕当地百姓会拿着武器和土官们一起造反了……”
沐春侃侃而谈,企图说服洪武帝同意云南当地单独搞自己的科举,按照云南实际情况选拔秀才和举人,洪武帝没有打断,由得他去说,恍惚中,干儿子沐英的脸取代了沐春,仿佛说这些话的是沐英。
他们父子两个长的并不相似,沐英浓眉虎目,沐春则眉清目秀,颇为有些文官的风采。
但是他们在军事才华和政见上则惊人的相似,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沐英,是沐英向他提出百万移民计划,也是这样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这就是长期镇守云南的好处了,父子两个对云南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晓得问题的根源在那里。
如今离沐英的百万移民计划过去了六年,沐春安顿了二百五十万移民,一下子改变了云南的人口结构,云南虽还时不时有动乱,但是和以前相比,安定了许多。
关键是,新移民三年后都是会像朝廷交税的啊,朝廷的投入可以见到回头钱,沐英的建议是对的。
按照新移民的发展速度,百年之后,中原人就从客人,变成了主体民族,永远都不会造反了。
如果说沐英的移民计划是百年大计,那么沐春的计划就是千年计划,从骨子改变土官们延续了几千年的原始治理模式,改为朝廷派出的流官们管理当地。
这对父子的目光之高远、计策之精妙,着实令洪武帝羡慕不已:为什么不是我生的呢?为什么最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连沐春这种少年时素有“混世魔王”之称的纨绔子弟,到了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也真的能够立住了。
“皇上,微臣这六年来已经基本解决了云南二百五十万移民吃饭和住房问题,沐家将世代镇守云南,可是单靠一个沐家那里够?云南需要的一大批基层流官,何况,如果一直由沐家镇住西南,世袭罔替,那么沐家就会变成云南最大的土官了,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所以,接来下是解决云南教育匮乏,人才稀缺,文化融化的问题,希望皇上特许云南按照当地情况搞自己的科举考试,再鼓励当地贵族、土官的后代来京城学习,鼓励他们去学习考试,凭真本事回云南当流官,将来土官和流官有了矛盾,他们可以当中间人,两处说和,用土官来对付土官,避免发生流血冲突。”
沐春每一招都是大杀招,明显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看来他在这一百天丧假里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一直没有停止考虑如何治理云南的问题。
洪武帝叹道:“唉,皇太孙要是你一半见识,就不用朕为他发愁了。”
在政治嗅觉方面,沐春和沐英一样敏感,他连忙说道:“皇上,您就别寒碜微臣了,微臣快三十岁了,皇太孙才十五岁,微臣十五岁的时候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不如皇太孙一半见识。”
沐春:千万不要把我和皇太孙相比,我不想参与储位之争,我还想多活几年,等孝期一过,就和善围姐姐携手白头呢!
皇太孙朱允炆是懿文太子妃吕氏所生,是皇室长孙。但是吕氏是小妾扶正的继室,懿文太子的原配是开国大将、开平王常遇春之嫡长女常氏。常氏生有嫡长子朱雄英和次子朱允熥,可惜朱雄英八岁时夭折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朱允熥。
论年龄,朱允炆比朱允熥大十一个月。
论出身,朱允炆是继室所生的嫡子,而朱允熥的原配嫡子。
按照宗法继承规则,原配嫡子肯定大于继室嫡子,朱允熥才是皇太孙。
但是,朱允炆从小就聪明,三岁开蒙,五岁能诗,深得洪武帝的喜欢。而朱允熥无论文武,皆是平庸。
对于同父异母兄弟两个智力相差如此之大,宫中曾经有传闻,说是先太子妃常氏在生朱允熥的时候难产,朱允熥在产道里憋了好一会才生出来,憋坏了脑子,有些痴傻。
谣言一传出,宫正司范宫正立刻开始雷霆手段,揪出了几个带头传谣的宫人,拔了舌头,再乱棍打死。从此以后,无人敢胡说了。但是朱允熥痴傻的名声最后不知怎么还是传出去了。
其实朱允熥能够正常读书应对,没有痴傻,他就是太平庸了,皇室子弟们都经过名师指点,精力充沛,条件优越,有会文的,会武的,爱好戏剧的,甚至编写医书的,基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和特点,在某个领域搞出点名堂来,就连以荒唐之称的鲁荒王,也有几笔好字,一些好诗。
而朱允熥连平庸都平的毫无特点,就是个普通人,这让洪武帝很是失望,所以违背了宗法继承基本原则,放弃了原配嫡子朱允熥,选择了继室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
洪武帝此举,在朝廷掀起大波,因为朱允熥的外公是开平王常遇春啊!郑国公府常家如何能服?
除了常家,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的亲弟弟,是凉国公蓝玉——大明目前最出色的中年将领,在北伐捕鱼儿海战役中取得大胜,洪武帝把蓝玉比作卫青,从侯爵升为国公,是大明最年轻的公爵大人。
郑国公夫人冯氏还是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是沐春的叔外祖,沐春的亲舅舅冯诚是郢国公——也就是说,除了蓝家,冯家也是天然支持朱允熥的。
沐春从小父亲不爱,舅舅不喜,宋国公冯胜总是催他讨好父亲,搞定世子之位,所以沐春不喜欢冯胜。
沐春不想卷进东宫储位之争,尤其是在洪武帝已经封了朱允炆为皇太孙的情况下表态,他又不傻!
洪武帝的决定是别人施压就能改变的吗?
洪武帝在他阐述云南治理若干意见时,并没有接茬说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是谈起了皇太孙朱允炆,说“皇太孙要是你一半见识,就不用朕为他发愁了”这种话。
沐春立刻警觉起来,他意识到皇上是在试探他对新皇储的态度,于是连忙撇清了自己,说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是一滩烂泥,不如皇太孙朱允炆一半见识。
沐春的反应简直完美,看来平时和舅舅家关系不好,也不全是缺点,现在朝局敏感时期,保持距离,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才安全。
这也是胡善围叮嘱沐春的基本规则,不要和洪武帝对着干,这个年老的帝王习惯要掌控一切,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所以从一开始,胡善围就断定储君绝对不会在兵强马壮的藩王们中产生。
原因很简单,藩王们不好控制,而且有可能把洪武帝变成太上皇的危险。
所以,储君会在东宫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中产生。
皇长孙朱允炆,继室嫡子,外祖家吕家,世代书香,是朝廷中等文官。
皇次孙朱允熥,原配嫡子,外祖父是鼎鼎大名的开平王常遇春,除了常家,宋国公冯胜,凉国公蓝玉,以及常遇春以前幸存的老部下们大多已经封了侯爵或者伯爵,势力强大,且掌控着大明至少一半的兵权。
选谁当皇太孙?胡善围对洪武帝实在太了解,肯定是朱允炆,因为朱允熥背后的靠山势力盘根错节,实力强大,而朱允熥资质平庸,年纪又小,很容易被背后势力所控制,而不是去控制势力。
如果把大明江山交给朱允熥,朱允熥形同傀儡,将来龙椅上的人说不定要改名换姓。
洪武帝绝对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在别人看来,选朱允炆实在令人费解,但在胡善围看来,这几乎是必然。
所以胡善围要沐春时刻警惕,千万不要站错了位置,不要管储君是否合理,只要洪武帝选谁,他就要支持谁,反正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
两人还没成亲,沐春就听老婆的了,故他立刻通过了洪武帝的试探。
果然,如胡善围所料,洪武帝确定沐春和冯家毫无瓜葛,对皇太孙朱允炆寄予厚望的态度之后,立刻同意了沐春的请求。
“你的建议很好,但是云南一个地方改变科举制度和官员的选拔,不是朕一张嘴就能做到的。需要礼部、吏部等部门共同拟定章程,你先去镇守云南,等他们讨论好了具体办法,敲定规则细节,朕就会立刻批准颁布,赶在开始考试前实施。”
沐春大喜,“谢皇上恩典,此举关系云南千年百年的大计,微臣定会好好推行下去,解决云南底层流官不足的的问题。”
孝陵。
沐春和胡善围道别,“二十七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皇上已经同意我的云南科举自治的建议,这会培养出好多与云南当地的人才,这是我未来工作的重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云南以后有那么多熟悉当地实际情况的好官,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让爵给二弟沐晟……到时候我们就……嘿嘿,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宫?我一回云南,会在昆明为你准备一处清幽之地,等你去找我。”
胡善围说道:“自从端敬贵妃去世,我就万念俱灰,觉得这宫里简直不是人干事,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什么,我时刻都想着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待端敬贵妃七七一过,我就向曹尚宫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