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蒖蒖不忘官家的嘱托,让赵皑和殷瑅先带自己去清河坊陈氏面食铺买鹌鹑馉饳儿。
四更时天尚未亮。国朝不实行宵禁,亦打破了坊市限制,殷瑅为蒖蒖驾车,赵皑乘马行于牛车旁,一路行去,但见沿途灯火通明,夜市未罢,早市已开,许多店铺开着门迎客,御街两侧还有许多搭在街边的摊点在热火朝天地卖各类吃食:羊脂韭饼、糟羊蹄、羊血汤、姜虾、海蜇、煎白肠、煎鸭子、煎鲚鱼、香辣素粉羹、清汁田螺羹……
待到了清河坊,又见两边有好几家面食店,各有厅院及东西廊庑,门首用枋木扎成山棚,上面挂着半边猪羊以招徕食客,今日店内人气都很旺,大多坐满八九成。
蒖蒖等寻至陈氏面食店,一进门便有人笑脸相迎,引他们入座。两壁挂着食牌,写着店内食物名,有猪羊生面、丝鸡面、鱼桐皮面、笋泼肉面、子料浇虾面等面条,以及石髓羹、杂彩羹、诸色鱼羹、三鲜大骨头羹等羹汤,亦少不了软羊腰子、鳖蒸羊、夺真鸡、冻肉、鱼茧儿等肉食。馄饨与官家要的馉饳儿亦在其中。
蒖蒖下单买了馉饳儿,等待时赵皑见时辰尚早,便建议在此进早膳。赵皑与殷瑅点了两碗三鲜面,蒖蒖点了个素的七宝五味粥,三人相对正要进食,忽闻邻桌有人惊喜地扬声唤:“吴蒖蒖!”
蒖蒖闻声侧首看去,亦和颜悦色地打招呼:“韩素问。”
韩素问端着自己那碗大片铺羊面无比自然地挪到他们这一桌,问:“蒖蒖你怎么在这里?”
蒖蒖尚未回答,赵皑即轻咳一声,待韩素问转而看他,他一顾蒖蒖,淡淡道:“这是吴掌膳。”
“我知道,我与蒖蒖早就认识了。”韩素问迅速应道,坦然笑着看赵皑,似乎表示他这介绍是多此一举。
赵皑无语,伸手去持箸,挑了几根面,却未立即进食。殷瑅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含笑对蒖蒖道:“吴掌膳,我们尽快吃了,早些回宫。”
那声“吴掌膳”他加重了语气,韩素问忽然有些明白了,对赵皑笑道:“虽然我与吴掌膳挺熟的,但兄台不必担心,如果我给她写信,那一定是要用处方笺的。”
蒖蒖恼火地想起他之前说的,若医官给姑娘写信用处方笺,即是指姑娘有病,而绝非喜欢她。而韩素问还兴致勃勃地想给目露困惑的赵皑解释:“这里有个典故……”
蒖蒖当即拈起一根干净木箸敲了敲他乌纱幞头:“闭嘴吧,你!”
这一敲,蒖蒖忽然发现韩素问穿的是大朝会要穿的公服,才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一,宫中有大朝会。
“你这小医官也要参加朝会?”蒖蒖问韩素问。
“是呀,今日大朝会,京中所有官员都要参加,包括杂艺官和医官。”韩素问道,又目示适才自己所坐那桌,“他们是我朋友,一位在书院,一位在画院,今日都要参加大朝会。”
蒖蒖循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见那二位青年官员也都穿着青绿公服,见她相顾,均搁箸向她作揖。
蒖蒖还礼后举目四顾,见周围大半是穿公服的官吏,只是大多披着抵御风寒的斗篷或黪墨色凉衫,所以刚才未曾留意到。
“你们这些官儿,怎么都不在家进早膳,全到店里来吃?”蒖蒖再问韩素问。
韩素问答道:“寒门出身的青年官员,若在京中无甚根基,居住已大不易。俸禄有限,若租一小院,再买一匹马,雇个看门的院子,就所剩无几了。请不起厨子,买不了侍女,若又未娶妻,或娶的是个爱睡懒觉的娘子,那谁给我们做早膳?不都得出来吃么。”
稍后几人进食毕,店家也把之前下单的鹌鹑馉饳儿做好送来了。那馉饳儿是状似包子的带馅面食,不过造型更美观,看起来像花蕾。以油煎熟,此时每三个用一根竹签穿着,表皮撒有薄薄一层盐。
赵皑一见便笑了:“这是爹爹年轻时就爱买的小吃……他和翁翁都有不时遣人出来买坊间饮食的习惯。”
蒖蒖让店家把馉饳儿装进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然后与众人出门回宫。
有朝会时皇城开的是北边的和宁门,门外有待漏院,供早到的官员休息。蒖蒖等人一路前行,见御街上穿着公服的朝士如云,均骑着马,因快到五更,朝士们都行色匆匆,显然有许多人还未及进早膳,路过卖炊饼、包子、馉饳儿等易于携带的食品的摊点,便驻马而立,买几个早点又迅速前行,其中不少甚至一边控马一边在马背上进食。
有一位官员乘马走在蒖蒖车旁边,黪墨凉衫下露出的是绯罗袍、皂皮履,看起来像是四品官。蒖蒖自窗内褰帘望去,发现他身形有些眼熟,仔细看他侧面,认出此人竟是纪景澜。此刻他行于周遭一干绿衣郎之中,单手策马,挺身扬首,任清风吹动颔下美髯,意态十分潇洒。
然而,行至一个卖饼的摊点边,他忽然“吁”地一声勒马,保持着优雅状态,朝摊主从容侧首,道:“两个羊脂韭饼。”
本来蒖蒖家中变故因他而起,虽然他是公事公办,秋娘也说不能怨他,但蒖蒖仍免不了对他有怨气。适才初见,本不想理他,但此情此景令蒖蒖诧异之余又觉有两分可笑,忍不住扬声唤了他一声“纪先生”。待他回头,蒖蒖直言问:“先生也亲自买早点呀?”
“七公子!”纪景澜也认出了蒖蒖,旋即感觉有些尴尬,低声解释,“家里人本来为我煮了面,但我今日晏起,眼见朝会要迟到了,仓促出门,所以只能在这里胡乱买一点。”
羊脂韭饼包好,他迅速付了钱,也不好意思继续攀谈,匆匆与蒖蒖道别,便携饼驱马朝宫门急驰而去。
三月底,柳婕妤临盆。那日等到酉时婕妤还未生产,皇帝在郦贵妃劝导下回到嘉明殿进膳,然而记挂着婕妤,总是食不甘味,吃得很少。
这天艳阳高照,比较炎热,李大鸿亲自在御膳中加了一道冰镇的乳酪浇樱桃,于最后呈上。
这道甜品盛在金瓯中,其上有琉璃盖,先由内人奉至蒖蒖案上。内人揭开琉璃盖,但见金瓯中铺冰沙,樱桃一颗颗垒于中央,呈山丘状,其上浇了蔗糖浆及乳酪。
宫中娘子们吃这道甜品,会让人先将樱桃剖开去核,而官家嫌事先剖开会令樱桃味变,故命御厨保留原状,此刻樱桃红艳艳地堆在金瓯冰雪上,色如璎珠,十分美观。
蒖蒖以银匙取两颗置入自己面前银盏中,正欲品尝,忽然看见了什么,动作一滞,没立即送回入口中。
皇帝正巧侧首看她,见状便问:“怎么了?”
蒖蒖应之一笑:“没什么,奴是见这樱桃如珠宝一般好看,就多看了一眼。”
随后面不改色地将那两颗樱桃吃了,然后对皇帝微笑:“这樱桃很新鲜,味道极佳。”
内人正准备将金瓯送至皇帝面前,蒖蒖忽然起身,对皇帝行礼,道:“奴有一不情之请,望官家应允。”
皇帝许她说,蒖蒖遂道:“奴以前从未吃过乳酪浇樱桃,品尝之下但觉乳香与果香相融,妙不可言。可惜只得尝了两颗,所以,官家可否……”
皇帝闻言笑了:“你是想多吃一点。无妨,这一瓯便赐给你了。”
蒖蒖欣喜谢恩,却未立即进食,而是嘱咐身边内人将这盏樱桃送至尚食局自己房中。
裴尚食见状有些讶异,欠身询问官家是否要让李食首再呈一瓯上殿,而皇帝尚未回答,芙蓉阁已派人来报讯:柳婕妤诞下一位小公主。
皇帝大喜,立即起身去芙蓉阁看望柳婕妤母女,完全顾不上吃樱桃。
蒖蒖请官家赐樱桃之事传入李大鸿耳中,他顿时火冒三丈,径直冲到尚食局找到蒖蒖,大骂她胆大妄为,厚颜无耻,竟敢擅夺官家御膳。
蒖蒖也不分辨,而是默默地把那瓯樱桃推至李大鸿眼下。
李大鸿揭开盖一看,不由两眼圆瞪:冰沙大半已化为冰水,而水面漂着一些白色的虫,樱桃上也附着一些,有几条尚在蠕动。
“樱桃经雨易生虫,御厨这次显然买到了雨后樱桃。冲洗时看不出,经冰水一泡,虫便跑了出来。”蒖蒖此时才道。
李大鸿自然明白这点。这是果蝇幼虫,易藏在樱桃、杨梅等果实中,虽然无毒,食之不太会损及身体,但万万不可让贵人见到,何况是官家。以往有过膳工奉给太后的杨梅中含虫,而被杖责后逐出御厨的先例。
李大鸿愣怔了半晌,忽然朝蒖蒖一抱拳:“这次多谢吴掌膳出手相救。我李大鸿恩怨分明,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说吧,你想学什么菜式?”
蒖蒖没立即回答,沉吟须臾后笑着问李大鸿:“李食首,如今御厨中膳工加膳徒,有四百多位吧?”
李大鸿称是。蒖蒖又道:“官家早膳进食不多,远远用不上这么多人。这四百多位,绝大多数五更之前都没什么事做,对吧?”
李大鸿警惕地盯着她:“你想让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