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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秀峰本就没从五品大老爷的架子,从来没坐过官轿,出行不用什么仪仗,甚至连官服都不怎么穿,平时也不怎么逛街,要么呆在打谷场小院看书,要么去明道书院后头的河边钓鱼,以至于低调到许多人以为他没走。
有些起的早,见过他上船的,以为他是出去公干,很直接地认为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知情的人也不少,但谁也不敢乱嚼舌头。所以他带着潘二、大头等人去上海,在镇上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凤山脚下的工地依然忙得热火朝天,盐捕营的两百多官兵依然打谷场在操练,有钱人的孩子依然去明道书院读书,穷人家的孩子依然去打谷场看热闹,只有顾院长、王千里和余青槐得士绅像没了主心骨,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余青槐实在没兴致下棋,放下棋子问:“顾院长,陈有道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帮四爷把银子给他送去?”
“你不提我差点忘了,银子在哪儿?”顾院长抬头问。
“在公匣里搁着呢。”
“那就拿上给他送去,省的一忙又搞忘了。”
“行,我去拿。”
四人拿上银子,一路跟街坊邻居打着招呼来到陈家。
陈有道这半年是真正的深居简出,不但他不怎么上街,连他老伴儿和两个儿子都不怎么抛头露面,更不敢去打谷场和巡检司衙门。
顾院长和王千里等人突然来访,陈有道吓一大跳,急忙把众人迎进堂屋,一边示意老伴儿赶紧去烧茶,一边忐忑不安地问:“顾院长,千里,你们今天怎有空来我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事?”
一个多月没见,陈有道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皱纹,看上去更苍老了。顾院长暗叹口气,等王千里把一包银子放到他面前,才低声道:“陈兄,我们冒昧登门,是受韩老爷之托。”
一听到韩老爷三个字,陈有道再也忍不住了,蓦地起身问:“顾院长,我家老三已经被他害死了,他还想赶尽杀绝?”
“你想哪儿去了?”顾院长反问了一句,不快地说:“你把韩老爷当什么人了,他能跟你计较?韩老爷不但从未想过要为难你,反而担心你家老大老二不孝顺,担心你丢了书院的饭碗会老无所依,特意托我们给你送点银子来颐养天年。”
“我家老大老二孝顺着呢,他又不是我的孝子贤孙,我陈有道用不着他来养老送终!”
王千里急了:“陈院长,你怎么越老越糊涂,怎么听不进人劝呢!”
“千里,坐下!”顾院长把王千里拉坐下来,回头紧盯着陈有道说:“陈兄,说了你别不高兴,你家老三纯属咎由自取,他被韩老爷锁拿进巡检司衙门那会儿,镇上人可都是拍手称快的。何况韩老爷不是没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只是他运气不好,那么多人一道去查缉私盐,人家没事,他被伤着了。”
“是啊陈院长,这都是命,要是他那会儿没被私枭伤着,说不定早改过自新甚至都混上一官半职了!”余青槐附和道。
“你们说得倒轻巧,要晓得死的可是我儿子!”
“人死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再说养不教父之过,你家老三的事,你这个做老子的难辞其咎!”顾馆长敲敲桌子,接着道:“这么说吧,韩老爷从来没后悔过锁拿你家老三,他是为民做主,你家老三后来死了,他心里也从来没有过意不去,更没觉得有哪里对不起你陈有道。”
“那他为何让你们送银子来?”
“因为不管怎么说你陈有道也是我海安士绅,再就是看你老来丧子可怜。”
“这么说我要去跪谢?”
“不用,韩老爷昨天已经走了。”
“他走了?”陈有道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走了,这一走估计不会再回来。你能想通最好,想不通也没什么。”顾院长不想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纠缠,起身拱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陈家小院。
……
回到保甲局,顾院长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正准备问问王千里、余青槐、李致庸愿不愿一道去凤山工地看看,李瘸子竟一瘸一拐地追了过来。
“顾院长,顾院长,我家翠花病了……”
“病了赶紧去郎中看看,赶紧去抓药,跟我说有什么用?”顾院长哭笑不得地问。
李瘸子拄着拐杖看看王千里和余青槐,一脸尴尬地说:“顾院长,我家翠花好像是心病。”
“心病,什么心病?”
“相思病。”
“你是不是戏看多了,还相思病!”
“顾院长,不怕您笑话,我家翠花害的好像真是相思病,她从昨天回来到这会儿一口饭都没吃,额头滚烫滚烫的,神志都不清了,净说梦话,净说糊话。”
“说什么梦话糊话?”顾院长追问道。
“她……她喊大头,喊韩老爷,她……”
王千里反应过来,禁不住骂道:“这事能怪谁,怪只能怪你和你婆娘!谁不晓得你家翠花喜欢大头,余三姑生怕大头被你家翠花抢走,甚至把娘家的那些个堂妹表妹全喊来了。结果你们倒好,刚开始上赶着要攀这高枝,还托我去帮你们跟韩老爷说。后头听说韩老爷和大头要去上海办差,办完差就从上海直接回四川老家,你们又觉得这亲一结,你家丫头就真成泼出去的水,又反悔了!”
“四川是太远,王老爷,您一样有闺女,您家闺女要是嫁那么远,您舍得吗?”
“我闺女要是嫁那么远,我是舍不得,但我舍不得是因为今后很难再见着闺女,你和你婆娘舍不得那是因为担心今后占不到女儿女婿的光!”
“王老爷,瞧您说的,养儿不就是防老的嘛。”
“好好好,你有理行了吧,反正翠花是你闺女又不是我闺女,这事你别跟我们说,说了我们也管不着。”
顾院长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也禁不住笑道:“李瘸子,你都说了翠花害的是心病,既然是心病就得新药治。跟我们说这些真没用,你还是回去好好劝劝,就说好后生多的事,回头帮她找个合适的。”
“顾院长,您是不晓得,这丫头去韩老爷那儿烧了几天饭,心气都烧高了。就想嫁给官老爷,做官太太。您说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去哪儿帮她找官老爷!”
“本来有机会的,是你和你婆娘不同意,这能怨谁?”
“我……顾院长,我……”
“别我啊你的啦,跟我们说这些没用。”
……
与此同时,江南大营的一个营帐中,因打起仗来跟张国梁一样不要命而被誉为“小张”的千总张玉良,正同“老虎”虎嵩林、“小虎”虎坤元等人一起围着保安营都司周天受,商量要不要跟外面的弟兄们一样往老家汇钱。
周天受刚从阵前回头,还不晓得营里发生的事,哭笑不得地问:“没开玩笑吧,你们把用命赚的银子交给杜三?”
“大哥,要是光杜三一个人来,打死我们也不敢把银子交给他,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往老家汇银子的事等会儿再说,先说说他是咋回来的?”
“大哥,您放心,他倒不是临阵脱逃,而是前几天薛老爷和刘老爷说的那个在泰州做两淮运副的同乡,不光认得他,跟他还有交情。见雷以诚打算让从我们这儿过去的兄弟攻城,担心他死在扬州城下,就想法儿把他从雷以诚那儿调出来了,现而今好像是狼山镇青山营的千总。”
“那他不好好呆营里,跑回来做什么?”周天受追问道。
小虎刚去打听过,兴高采烈地说:“这我晓得,听前些天从江北来的那位周先生说,青山营的人早在贼匪犯扬州时就跑光了。杜三现在是既没上司,也没手下,甚至连营盘都没有。反正是没人管他,他现在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龟儿子运气真好,跑江苏来还能遇上贵人。”
“大哥,你别说,他还真遇上贵人了!”张玉良接过话茬,羡慕地说:“那位韩老爷可了不得,不光顶带是皇上钦赐的,官职是皇上特授的,来江苏上任前还做过我们重庆府在京城会馆的馆长,要是哪天来我们营里,连向帅都要以礼相待。”
“这么说杜三是去京城投供时认得韩老爷的?”
“应该是。”张玉良点点头,又说道:“他这次回来,不但有韩老爷的书信,还把日升昌泰州分号的账房先生带来了。说只要把银子交给他,他就能帮着把银子捎回老家,家信也可以帮着捎,不过要付脚钱。你没出去看,你出去看看就晓得了,营里这会儿已经炸了锅,弟兄们全在凑银子,几个书办帮着写信都写不过来!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杜三那龟儿子现在真成了营里大红人,不晓得有多少弟兄围着他转!”
“鬼晓得他带来的是不是日升昌的账房先生,银子要是被他卷跑怎咋办?”
“他应该没这个胆。”
“大哥,不会有假的,听说不光薛老爷、刘老爷要托他往老家捎信和银子,连向帅都打算让他往老家捎银子!”
杜三不但贪生怕死,而且喜欢占小便宜,周天受觉得把银子交给杜三不靠谱,可想到千里迢迢往老家捎信捎银子太难,不能就这么不许弟兄们去找杜三,沉吟道:“你们先别急,我去问问向帅,这事等我从向帅那儿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