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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来得晚,什么也看不清,只晓得内宅里的家具摆设都很考究,今天一早起来,任钰儿和翠花才发现南岸厅衙门是何等的奢侈。
宅门以内,上房之中,不用油灯,看不到布缕,据陈崇砥特意留下伺候的一个丫头说,前几任同知老爷家的女眷缠脚从来都不会用布,而是用帛。晚上不用油灯,宅第之中,上下里外,全用蜡烛照明。
同知老爷及女眷们衣物所用的绸缎,都是差人去苏杭采买的。不但同知老爷,甚至连下面那些管河州同、管河州判、管河县丞、管河主薄和管河巡检,每年都会先自行敲定绸缎的花样颜色,差人找苏杭的一流机坊另机织造。每一种绸缎,都要做五件,也就是大衿、缺衿、一果元、外褂、马褂各做一件!
去厨房烧早饭,发现煤炉竟有二十几个,用陈家丫头的话说,以前河厅养了几十个厨子,没个厨子专事烹制一两个拿手的菜肴,其他的菜品不必他操心的。只要烹制好他负责的菜,等杂役或丫鬟将菜端上筵席,便可以飘然而出四处狎游了。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有专人打理,亭台楼阁和假山有专人清理修缮,光供同知老爷观赏的建兰、牡丹等名贵花卉,每年就要花费上千两银子。据说陈崇砥以钦加从五品衔候补知县来护理南岸厅时,河厅衙门里的厨子、花工和杂役竟多达一百余人,因为实在养不起已经遣散掉一大半。
就在任钰儿和翠花为河厅衙门的奢侈暗暗心惊之时,一个叫陈公庵的绍兴人备着一份厚礼前来求见。
他既不是官也不是吏,同样刚起床的韩秀峰本不打算召见的,没想到那人又托吉大通报,说河厅衙门竟欠他八千多两银子!刚上任就被人找上门讨债,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想到不能给外面百姓留下一个赖账的坏印象,只能让吉大带他进来。
让韩秀峰有些意外的是,姓陈的见着他这个同知老爷竟一点也不害怕,先是恭恭敬敬地跪拜,然后呈上一个精美的木匣,小心翼翼地从木匣中取出一串朝珠,一脸谄笑着说:“韩老爷,这串朝珠乃琪楠(沉香)所制,据说半里外都可以闻见其散发出来的香气,挂在身上就像进了芝兰之室一般!”
“太贵重了,何况本官只是个捐纳出身的正五品管河同知,既不是科举入仕的翰林官,也不是军机处、翰詹科道和礼部、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处等衙门所属官员。不但受用不起,也无福受用。”
“韩老爷,您如此年轻便官居正五品,这朝珠现在用不上,早晚一定能用上的。就算您崇尚节俭不愿佩戴,也可以拿去孝敬用得上的上官。”
“你的好意本官心领了,还是那句话,这串朝珠太贵重,本官受不起。”韩秀峰懒得跟他费口舌,直言不讳地问:“你刚才托人传话,说我南岸厅衙门欠你八千多两,这八千多两是怎么欠的,可有凭据?”
陈公庵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不好说话,干脆拱手道:“禀韩老爷,小的这些年一直帮着河厅衙门张罗采买和请戏班酬神之事,为办差垫的银钱一笔一笔均有账可查,光年前的‘大安澜’就花去一万三千余两,可前任同知老爷就给小的报销了七千两,小的找过陈老爷,陈老爷说他只是护理南岸厅事,让小的等韩老爷您到任了再来求见。”
所谓的“大安澜”就是每年霜降之后请戏班来唱,演给河神。求河神看了大戏之后不要再兴风作浪,使河流安稳,不要泛滥成灾。
其它地方酬神也请戏班唱大戏,不过顶多唱三五天。河厅跟其它地方不一样,不但一唱就唱两三月,从九月开始,历十月,至十一月底才告结束,而且请得不是一般的戏班,据说每年都会派人去苏州扬州等地,请有名气的大戏班,请名角名优来演剧。
河神究竟有没有来看谁也不晓得,但河厅的大小官员肯定是一场不落地看了。韩秀峰甚至能想象到“大安澜”期间不但天天有大戏看,而且会终日饮宴,再加上经办人肯定会从中捞好处,这花费自然少不了。
都说敬鬼神而之,可前几任河员不好好治河,竟把朝廷拨给的河工银用在这上面,甚至还留下八千多两亏空,韩秀峰越想越郁闷,冷冷地说:“陈公庵,本官来此做什么的,想必你应该有所耳闻。”
“韩老爷恕罪,小的……小的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是吧,不知道没事,本官可以告诉你,现在知道也不晚。”想到眼前这位没少发南岸厅衙门的财,韩秀峰干脆起身道:“本官这个同知跟前几任不一样,既不管河务也不过问地方上的赋税钱粮和刑名词讼,而是奉旨来练兵的!”
陈公庵消息灵通得很,其实早晓得了,但还是装着一脸茫然地问:“韩老爷,您要是不管这些,河厅衙门欠小的这八千多两银子怎么办?”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欠你的银子,自然管谁去讨要。”
“可是……”
“别可是了,河厅衙门现而今是河营的中军大帐,你要是再胡搅蛮缠别怪本官行军法!”想到让他就这么滚蛋反而不好,韩秀峰回头看看他送的朝珠,接着道:“这朝珠既然都已经送来了,本官暂且代朝廷收下,回头交给陈崇砥陈老爷变价发卖以充军饷。你大可放心,本官绝不会让你吃亏,要是能变价一千两,本官一定会帮你求个一千两的恩典,要是能变价三千两,那就帮你求个三千两的恩典。”
“韩老爷,小的……”
“吉大,送客!”
“遵命,”吉大强忍着笑应了一声,旋即转身道:“陈先生,请吧。”
刚打发走姓陈的,一大早去村里帮租房子的王千里回来了,一进门就苦笑道:“四爷,不去附近转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
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下吃早饭,一边好奇地问:“咋了?”
“村里不但有钱庄当铺、有银楼,有酒楼客栈,还有古玩字画店,据说全是做河厅衙门买卖的。刚才那个陈公庵就开了一家古玩字画店,专办向河厅衙门通财纳贿之事。要是没猜错,他刚才是以讨债为由前来探您口风的,因为这会儿他店里坐满了南岸厅辖下的文武官员,全在等您这边的消息。”
“那些管河州判、州同和管河县丞、主薄也来了?”
“来了,好像还有几个巡检。”
“他们究竟担心什么,我又管不着他们。”韩秀峰喃喃地说。
王千里端起碗筷笑道:“那是您不想管,您只要想管一样能管着,何况南岸厅所辖河段的河务,石老爷还没顾上接手。”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都司署和对面守备署呢?”
“我一早就让陈崇砥留下的那个长随去帮着打探了,据陈崇砥的家人说那个姓徐的都司晓得很快就要卸任,也晓得您是奉旨来练兵的,竟连夜让家人收拾行李搬出都司署了,这会儿好像住在城里的客栈里等消息。”
“都司署没人了?”
“他走前留了两个人,除了他留下等着跟新任都司办交接的两个家人,就剩几十个兵勇。”
“他想走?”
“不光他想走,守在陈公庵店里的那些守备、千总、把总估计也不想再干了。一是担心吃了那么多空饷,凑不齐那么多兵跟您交差;二是担心您会领着他们去平乱,毕竟谁都晓得您是奉旨来练兵的。”
韩秀峰想了想,不禁笑道:“姓徐的要是走了,谁领河营原来的那些兵勇去静海效力?不过我韩秀峰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他想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得把私吞的那些钱粮给我吐出来!”
“要不我叫上几个人去城里把他抓回来?”
“别急,先吃饭。”
“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放心,永祥没到任,他不敢跑。他要是敢跑,就是擅离职守,那是要被究办的。”
“行,先吃饭。”
正说着,崔浩拿着一叠名帖和履历走进来笑道:“东翁,昨晚没来得及跟陈崇砥一道去道署迎您的那些河员全到了,全在外头等着您召见。”
“陈崇砥忙活了一夜,估计还没顾上跟他说本官不管河务和地方上的赋税钱粮及刑名词讼之事。德忠兄,劳烦你去跟他们说清楚,打发他们去北岸厅,再拟份告示贴到衙门口,晓谕南岸厅辖下的文武官员和军民人等。”
想到下午有一大堆事要办,韩秀峰又抬头跟守在一边伺候的苏觉明道:“觉明,你去村里的钱庄银楼问问这银钱是咋换的,多问几家。要是合适就叫上大头他们,把昨晚从道署领的那五千两银子换成钱。”
“全换成钱?”苏觉明下意识问。
“全换成钱,不换成钱咋用。”
“遵命,小的这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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