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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五爷怎么也没想到两江、湖广的战事如此吃紧,紧盯着韩秀峰问:“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能有啥打算,面对此危局,我一个捐纳出身的前通政司参议又能做什么?”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与其在外头一事无成,不如在乡照应妻儿老小。长毛和黔匪真要是杀过来,还能帮同官府召集十里八乡的团练保境安民。”
“湖广和云贵要是全失陷,山陕要是也乱了,你觉得我四川能像现而今这般太平?你觉得光靠那些团练能保我四川平安?”孙五爷一连追问了两句,又凝重地说:“志行,你走南闯北去过那么多地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应该清楚啥叫唇亡齿寒!”
“五爷,我姑父是不是说啥了。”
“他听说我要来你这儿避暑,托我问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这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你已回来一年多,算上从京城回来时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再过几个月就孝满了。”
“是啊,这日子过得是真快。”韩秀峰喃喃地说。
孙五爷回头看了一眼费二爷,接着道:“刘存厚殉国,何恒殉国,向荣境况不明,就算这次能有惊无险,他在朝中的文武大臣眼中也只是个领兵打仗的武夫;黄永洸虽外放广西按察使,可广西一样有贼匪作乱,而贼匪又不是那么好剿的,他这按察使天晓得会不会因剿贼不力被革。
吉云飞在京城蹉跎那么多年,现而今还是个编修;敖家兄弟资历尚浅,指望他们两兄弟任事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江昊轩、王支荣更不用说,他们这辈子我估摸着也就这样了。伍辅祥官居吏科给事中,倒是前途无量,可他从未把自个儿当重庆府人,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五爷,您老怎会想起说这些。”
孙五爷转身指指正传出朗朗书声的竹林院,紧盯着韩秀峰痛心疾首地说:“老夫执教东川书院几十年究竟图个啥,还不是想着我巴县乃至我重庆府多出几个人才?可光教书育人没用,朝中得有人提携!”
韩秀峰猛然想起到眼前这位“老顽童”才是巴县士林真正的领袖,比段大章、黄钟音和已仙世好几年的顾忠政更受学子们敬重,可权衡了一番还是愁眉苦脸地说:“五爷,秀峰岂能不知道您老的良苦用心,可外头都乱成啥样了,现而今光靠读书没用。”
“外头是乱,可古人云: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你韩志行不但不是匹夫,还简在帝心,圣眷恩隆,更应该出去经世济民,做一番大事业。至于读书真要是没用,你为何出资筹办这慈云书院,又为何让你的那些子侄念书?”
孙五爷越说越激动,又紧盯着他道:“你姑父总说你胸无大志,我一直不信,现在想来他并非无的放矢。你丁忧期满之后要是不打算出仕,要是真奏请留乡终养老母,我也不怪你,毕竟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嘛。
你要是愿意出仕,愿意跟之前一样关照提携同乡,我就辞掉东川书院差事,来慈云书院执教。虽不敢保证仕畅仕路能中进士拉翰林,但帮你教出两个举人我孙五还是敢夸这个海口的!”
韩秀峰没想到孙五爷竟会这么说,下意识问:“五爷,您老这又是何苦呢?再说我就算出仕也不一定能做上京官,不一定能关照提携到那些同乡。”
“凡事不去试试咋晓得行不行?”
孙五爷真不想看着韩秀峰“颓废”下去,想想又意味深长地说:“志行,你当年翻修会馆,筹建文昌阁和乡贤祠,顾忠政跟我一说,我头一个捐钱的;后来听落第回乡的举子们说,在京城你是怎么待他们的,我不晓得有多欣慰,只恨当时钱捐少了。再后来听说你做上了‘小军机’,我真叫个与有荣焉,去江北跟你姑父开怀畅饮,两个人竟喝掉三坛酒!”
“五爷”
“不说了,再说就是强人所难。”
孙五爷站起身,就这么背着手走进了竹林院。
费二爷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说:“志行,要是没猜错,五爷这是受人之托。”
从听道“朝中没人”那句话时,韩秀峰就意识到孙五爷是受东川书院乃至本县学子之托来的。那些读书人寒窗苦读究竟图个啥,不就是图个金榜题名出仕为官,而现在又不比以前,光文章做得好考中举人甚至进士都没啥用,想做官得有人提携!
那些读书人希望韩秀峰守完制接着做官,事实上从接到皇上申斥的谕旨那一刻,韩秀峰也在反复权衡守完孝之后该不该出仕。
要是呆在家里终养老母,的确能避开肃顺与文祥的纷争。
但仔细想想两不得罪就是把两边都得罪了,并且真要是置身事外,“厚谊堂”很可能会卷进去,王乃增、庆贤、韩宸、大头、云启俊、富贵、王贵生、周长春、顾谨言、崔浩和苏觉明等人的处境就不妙了,甚至连王千里和留在固安的那些兄弟都会受牵连。这几个月已经走了那么多朋友,韩秀峰不想老部下和老朋友们再出事。
就这么坐在石桌前沉思了良久,突然苦笑道:“二爷,皇上一定觉得我变了,觉得我韩秀峰不再是之前的那个韩秀峰。”
“此话怎讲?”
“皇上一定觉得我变得越来越像那些迂腐的官员,不然也不会给脸不要脸,都已经下旨夺情了还赖在老家不奉诏。”
费二爷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听你这一说还真是,皇上以前之所以器重你,不只是因你会领兵能打仗,而是因为你勇于任事,不怕得罪人,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
“所以那会儿应该奉诏的。”
“可真要是奉诏进京,你究竟是帮肃顺还是帮文祥?”
“想面面俱到哪有这么容易,唯一的办法是两不相帮,毕竟不管他们斗成啥样也是他们满人的事,我一个汉员没必要掺和,只要能保住‘厚谊堂’就行!”
“可皇上打算让你去天津署理长芦运同。”
韩秀峰沉吟道:“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是文祥先托文中堂保奏我去广东署理潮运同,肃顺才奏请皇上命我去天津署理长芦运同的。现而今为办理海防,皇上不但命僧格林沁留京守制,甚至命崇厚署理长芦盐运使,要不要我去天津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进京之后,皇上能给你个啥缺?”
“肃顺总骂满人全是混蛋,只晓得捞钱,皇上心里应该是认同的。可皇上越是认同,越会觉得满人中能出个人才实属难得,越会重用文祥。换言之,皇上一定不会让文祥总是做‘厚谊堂’大掌柜。我敢断定接下来一定会委以重任,不是调文祥去六部做侍郎,就是外放去做巡抚。而‘厚谊堂’又不能没人管,我大可奏请皇上接着做‘厚谊堂’大掌柜。”
费二爷想想又问道:“两江战事吃紧,你对扬州又熟悉,甚至在扬州打过仗,皇上要是命你去两江平乱又咋办?”
韩秀峰紧锁着眉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真要是让我去两江也没啥好怕的。毕竟从这些天收到的消息上看,秦日纲只是击破了江北大营和江北大营,击溃了江北和江南的官军,虽有不少文武官员殉国,但并没有全军覆没。要是没猜错,秦日纲之所以没乘胜追击,不是因为粮饷不济就是因为别的事打不下去了。估摸着在一两年内,两江官军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一样奈何不了官军。”
“这么说你打算进京?”
“相比长毛,我更担心洋人,不过就算想进京也不能就这么等守制期满去。二爷,您老帮我斟酌斟酌,拟份折子奏请去两江效力。就说我原本打算诵经祈福的,一听到两江的消息就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想去两江平乱,想为皇上分忧!”
费二爷大吃一惊:“皇上要是恩准了咋办?”
韩秀峰用笃定的语气说:“皇上不会恩准的,因为相比长毛,皇上一样更担心洋人。十有八九会让命我回京。”
“志行,这么大事你得想好了,这一出川想回来就难了!”
“想了这么多天,已经想明白了。”
“行,我这就去帮你拟折子。”
“跟五爷说一声,就说我被他老人家‘当头棒喝’给骂醒了。”
费二爷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忍不住笑道:“他不是打算来慈云执教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让他反悔也来不及!”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潘二手下的一个团勇满头大汗地跑到山上,从怀着取出一份油纸包着的书信,气喘吁吁地说:“禀韩大人,这是潘老爷让小的赶紧给您送来的。”
“好,辛苦你了,先喝口茶解解渴。”
“谢大人赏茶。”
韩秀峰拆开油纸,取出书信,看着看着脸色顿时变了。
费二爷忍不住问:“咋了?”
“杜三杜三也死了!”韩秀峰放下书信,遥望着东边的山峦,凝重地说:“刘存厚身陷重围时,刚从刘存厚那儿离开的杜三被一股长毛追上。他那两个活着回来的手下说,他原本有机会逃命的,可为了保住刘存厚等同乡托他往老家寄的银子和家信,竟义无反顾带着六个巴县子弟殿后,让活着回来的那两个巴县子弟领着他在泰州招募的船工水手,带着一船银钱和几十封家信先走。结果银钱和信没事,他和那六个巴县子弟全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