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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女子监狱外的芦苇荡,已经枯了三年。
夕阳西下,瓢泼大雨,漫天风雪,春风杨柳。
不论什么时节,一眼望去都是一片凄凉与枯萎。
这三年一根草没有长过,一朵花没开过,华南从没有大旱的时候,雨水充沛气候潮湿,那边地势又特别低,也不会有人下去踩踏伤害,在这样情况下还能枯死,简直成了一件奇闻。
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庞大田野,现在只剩下了干秧子,软趴趴倒在泥坑里,一副扶不上墙的懒样。
监狱里的狱警说,可能是被附近河流浸了碱或者酸,腐蚀得不长了,总之这片原本就非常荒凉的土壤,雪上加霜后更成了被整座城市所遗忘的角落。
冯锦和一群女囚蹲在院子口,正在给一批货物做包装,她十指有三个指尖绑了胶带,日积月累的工作下她小拇指已经有些弯曲,监狱内冬天阴冷暖气开得不足,夏天又十分湿朝,她才三十岁就经常会因为恶劣天气而腰酸背痛,关节就好像注入了冰,疼得阵阵恶寒。
她将分到手中的最后一个包装好后丢进盒子里,她揉了揉酸麻的膝盖缓了片刻,从自己的位置起身,找到狱警检查了工作结果,便提前回到房中休息。
她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盯着摆放在枕头旁边的镜子和木梳,纪容恪每年都会送来一个新的,只是款式相同,连颜色都分毫不差,他知道冯锦恋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用顺手的舍不得换,就算换了也要一模一样的。
她小小的柜子中累积了无数相同的东西,什么都有,他想的面面俱到,哪怕她用不上的,他也从来不会遗漏。
她不知道期间扔了多少,每年这么一批一批的送进来新的,哪里还放得下,扔的时候她心尖儿仿佛被戳了一个洞,感觉扔掉的不是一样物品,而是自己逝去后再也找不回来的青春。
澄净透亮的镜面倒映出她此时略显苍白的面庞,她有了皱纹,眼角和唇边,额头也有一丝浅浅的,笑得时候会爬上来,所幸冯锦原本就不喜欢笑,所以很少看得到。
但她自己知道,她最好的时光,都在这铜墙铁壁之内,悄无声息的破碎了。
那镜子底下的托架是金铜,镶嵌了暗红色的宝石,一条凤在上面飞,龙在底下盘错着,嘴里衔着一朵牡丹花,一侧绣着红颜二字,她盯着那苍劲又端正的笔迹,她知道这镜子天下也难找,一定是纪容恪找人定制的,那红颜是他的字,凤凰是鸟儿里最漂亮也是飞的最快的,她姓冯,是凤的谐音,纪容恪想告诉她,哪怕白驹过隙红颜易老,她依然是他眼中艳冠群芳的牡丹,他依然愿意将她含在口中。
冯锦手指颤抖着抚上那镜面,她看着玻璃上返出的自己,她不知道再一个七年过去,她会变得怎样苍老,而那般丑陋的自己,他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吗。
立春那天,贺宅拍卖会在法院外的拍卖场举办,由于势在必得的决心,纪容恪并没有为委托其他人暂代自己出席,而是亲自带着何一池到达了拍卖现场。
法院所展出的几件拍卖品几乎都是贺归祠持有,在前不久抄家查封时从书房暗格及地下室搜查出来,除去宅子不提,只那些名玩古董字画,珠宝玉器黄金就足有几个亿的价值,几乎世间珍品一应俱全,使在场无数商人叹为观止,也惊愕于贺归祠从政大半生这无比贪婪的丑态,竟将自己一套宅子变为了藏宝库。
纪容恪对之前的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那些他也有,甚至不比贺归祠的差,他唯一目的只在压轴的贺宅,他答应了贺润,一定要把贺宅的所有权原封不动交给她,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他的承诺。
他这辈子已经亏欠了太多,这女人很固执很痴傻,他能想到她后半生并不会快乐,她难以敞开心扉接纳除他之外的男人,而没有丈夫的女人,就没有归宿,她的人生跌跌撞撞,到处都是峭壁和荆棘,没有人帮助她去砍杀,更没有人许她碧海蓝天。
可贺润就是这样,她脑子里一根筋比冯锦还要倔,她撞上了南墙都不会回头。
拍卖会的特聘主持人是华南第一快嘴,四十岁出头,长相十分端庄,她从电视台做了很多年幕后,大约觉得厌了,退出来在本省范围内接各大活动,也算半个名人,商业领域非常有威望。她在台上转身时不经意看到落座首排贵宾席却始终沉默的纪容恪,他没举过牌,甚至都很少抬头看一眼拍卖台,似乎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这场拍卖会临近结束,最后的重头戏即将上演,主持人想要活跃气氛,自然把念头打在了纪容恪身上,她笑着问,“纪先生今天是来观戏的吗?您全程都没有动作,不会以为我看不到吧。”
华南上层人士都知道,纪容恪的岳父是贺归祠,也就是这场拍卖会所有物品的的主人,考虑到贺润的安全,离婚的事纪氏一方对外始终隐瞒,所以大家都还以为纪容恪不曾摆脱贺家女婿的身份,哪怕贺家倒了,这身份也要挂一辈子。
大家非常清楚贺归祠这些东西来源不净,亵渎了庄严而沉重的法,纪容恪与他之间变化莫测的战役,最终也以他掠夺了贺氏名下两家企业并指派自己情妇和妻子将贺家完全推倒为结局而宣告胜出。
这样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让大家好奇又愕然,不仅是这些,还有纪容恪擅于利用女人的手腕,并且可以让这些女人彼此了解仍旧为他鞍前马后里应外合,甚至毁掉了自己娘家,自己的人生,这让多少情场不得志的男人暗暗眼红。
于是拍卖会一直贯穿的平静,在这个关口被倏然打破,所有人都将目光凝聚在纪容恪身上,想看他如何巧妙应答对付过去,而纪容恪明显不在乎什么声名,他见多了大风大浪,再刁钻的人也迎战过,何况是这样看钱定胜负的场合,他更没什么好在意,只对此微微一笑,非常直白说,“我要贺宅。”
主持人对他的不加掩饰愕然一秒,“纪先生完全有能力得到今天一切拍卖物品,这难道不是对狱中的贺老先生最好的安慰吗?想必纪太太也非常欢喜,可您似乎没有这个想法,是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吗?”
纪容恪偏头看向最后一名礼仪小姐,她托着一个红色盘子从后台走上来,站在主持人旁边掀开盘子上蒙盖的黑布,将贺宅的模型展露出来,她鞠躬示意后,又原路返下台,纪容恪这才把目光重新移到主持人脸上,“有区别吗。万物根基是阳光,人的根基是食和房,我将根基带回去,管她马太太王太太,不都应该觉得这才是慷慨男人的作法吗。那些古董玉器,哪一件比得了贺宅的贵重。”
主持人愣了愣,底下人群内有爆发出笑声和掌声的,为纪容恪的财大气粗而喝彩惊叹,所有人都在三秒之内纷纷附和起来,主持人旋即也笑,“纪先生头脑睿智,改日有时间还要向您多多请教。”
纪容恪脸上笑容收了收,他拿起竞拍牌,注视着那块模型语气平静温和,“可我没时间指教。”
对于这套宅子,有兴趣的人比比皆是,拿得起钱的也不在少数,可几乎没有冲出几个和纪容恪针锋相对的人,不是不想,而是大多颇为忌惮他的势力和威望,前三轮还有部分人不断追价,到第四轮,还坚守的只有那么两三个,最终纪容恪毫无悬念以一亿三千万拍下贺宅,成为最后的持有者,也是整场拍卖会拍出最高价的物品。
拍卖结束后纪容恪走到后台签署文件,何一池在门外等候,他出来时大批记者蜂拥而至,迅速将出口围堵得水泄不通,何一池与保镖极力阻拦,仍旧难以杀出一条出路,有几名记者冲出重围奔到距离纪容恪最近的地方,将话筒递到他唇边,用力挣扎抵挡住身后要取而代之的其他记者。
“纪先生我们可否采访您一些问题,有人看到您带着纪太太回琵城,在民政局出现过,并且纪太太目前不居住在您的庄园里,请问您的婚姻是出现了变数吗?”
记者这个问题仿佛一剂定海神针,将所有吵闹喧哗拥挤都倏然打退,顷刻间鸦雀无声,纷纷看向纪容恪,似乎并没有掌握到这个重磅新闻,都好奇于它的虚实。
纪容恪破天荒没有冷面回避,他深知没有必要回避,很多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他不希望等到六年以后冯锦出狱,却要在他身边忍受被指控横插一足破坏他婚姻的骂名,他想要肃清一切,让她出来后安安静静的生活,过最好的生活,不被打扰自由自在,任她喜欢与讨厌,任她放肆与欢笑。
他没有否认说,“我与贺润女士,不论最初的结合,还是在相处中都是彼此自愿的,不能说完全不存在商业利益,但我是一个不受约束而且非常高傲的人,大家都很清楚,我不会以我的婚姻去赌注我要做的事,何况这还牵扯到一个无辜女孩的人生,我当然会慎重。每一段婚姻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到了末路,都有它一定的原因,这份原因不必对外人道,也希望大家可以尊重。”
记者锲而不舍将话筒更近的贴向他唇边,“纪先生,能告知贺宅是否为您送纪太太的分手礼吗?”
何一池见纪容恪沉默,他抬起手臂推开了那个话筒,“抱歉,私事不便回答,纪先生不是娱乐明星,他是商人,不愿过分暴露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名记者被后面奋力拥挤的其他记者推到后面,有人在嘈杂的人群内高喊,“纪先生深爱的女人是您的妻子还是传言为您坐牢的冯小姐呢?”
那位世人口中的冯小姐,是纪容恪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脆弱,唯一不能言说的伤痛。
他几乎从不在大众面前提及,也没人敢问,他私下说的也少,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维持了大概两年左右,冯锦这个人,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从未曾干预过他的生活与岁月,都默契十足的绝口不提,如果不是因为一一,他大约真的不会提了。
他不是忘记,而是不想,说来说去又有什么意思,他只想等到她站在自己面前时,做给天下看,他会怎样对待那个为了他尝尽人间极致痛苦的女人,再美好的承诺与誓词,不也一样被现实打败的惨不忍睹,而从不曾言说的东西,反而用它强大的力量,展现给世人什么叫稳稳的幸福。
这么多年何一池尚且不敢毫无缘由的提起她,何况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所有人都以为纪容恪对这个问题要恼,纷纷四下散开,离开那名提问的记者,像是孤立一般看着事态的发展。
可纪容恪出乎意料的没有恼,他眯眼看了看落地窗外繁华似锦的霓虹灯,会场内人声鼎沸,每一位拍卖到珍品的赢家都被围了一团,各方恭贺络绎不绝,俨然变成了一片人情交际所,纪容恪在这份色彩弥漫的喧哗中和不断更迭的交际空间里静默了良久,忽然感性说,“我深爱的从来都是那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