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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冷着脸,即便笑也含着一丝嘲讽的帝王,夜半月下,衣衫不整靠着树干,无助而凄楚得盯着她,君婼的心柔软成水,抬脚就要过去,铭恩伸臂一拦,君婼笃定看着他:“铭都知,我能医好皇上。”
想到她的糖霜她的雪茶她的香玉糍她的米粲,还有她无意间对自己的大恩,公主是无所不能的,铭恩信赖后退。
锦绣远远瞧着,忙转身带着众人回返沉香阁,她不知是何事,却知道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
君婼来到皇帝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手,手掌很大,掌心有细细的茧,君婼一时握不住,想要换个姿势,大手却不容她躲开,紧紧握住了她的。
君婼低而柔和说跟我走,他竟听话的随她迈开脚步,月下两个人影相叠缓慢前行。
他的姿势僵硬,却一直紧握着君婼的手不肯放开,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君婼手一滑,他攥得更紧了些,拉到胸前捂在了心口上,君婼可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缓慢沉稳有力。
君婼回头看着他,倔强得抿着唇,半敛了眼眸一步一步前行,君婼紧盯着他,随着他的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将他惊醒。
月亮隐进云层,铭恩只敢打着灯笼远远跟随,君婼小心留意他的脚下,生怕他会有闪失,额头鼻尖挂了汗珠,抬起空着的手拭一下汗水,不防脚下一崴滑倒在地,牵引着皇上也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她身上,砸得五脏六腑抽疼,却顾不上自己,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可会惊醒吗?
他紧闭了双眸,面容沉静,扁桃心般的唇就在她面前,君婼吞咽一下,双唇不由贴了上去,触碰之下头晕目炫,柔软而芬芳的滋味,远非点心能及。
铭恩一溜烟跑了过来,君婼慌忙松开,却依然定定看着他的双唇,挪不开眼。
铭恩趴到地上仔细观瞧,松一口气道:“摔一下竟睡熟了。”
朝身后一招手,四个小黄门抬舆过来,抬了皇上要走,怎奈睡梦中依然攥着君婼的手不放,君婼不用铭恩相求,陪在舆旁,跟着一路进了福宁殿。
皇上寝室中燃了安息香,君婼摇头,这香太普通了些。待铭恩伺候皇上躺回龙床,看皇上睡梦中眉头紧皱,君婼小声吩咐:“去沉香阁找采月,要一盒梅花香来。”
铭恩出去吩咐小黄门,君婼在龙床一侧坐了,龙床十分宽阔,皇上高大的身躯躺在其上也觉孤单,扯一块巾帕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水,任由他紧攥着已经发麻的手。
燃了梅花香,他睡得安稳了些,眉头舒展许多,君婼抽出手,已然有些红肿,凝望着他睡梦中的容颜,良久方起身向外。
铭恩哈腰候在廊下,君婼道:“铭都知,太医院该有擅针灸的郎中吧,若是施针,皇上睡得安稳了,便不会夜游。”
铭恩摇头:“皇上夜游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登基前一夜有过一次,看到的人都打发到皇陵去了,这次又犯了。”
君婼沉吟着:“皇上自己可知道?”
铭恩连连摆手:“万不可让皇上知道,皇上性子好强,不会容许自己有这样的毛病,说不定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以前在皇陵,为了摆脱夜夜纠缠的噩梦,曾故意深夜跑进地宫,也难以奏效。”
君婼啊一声坐了下来,抿一下唇道:“铭都知,我想听听皇上小时候的事。”
铭恩窥一眼龙床,皇上最厌恶他提起小时候的事,不过公主想听,皇上这会儿又睡得沉,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唉……”铭恩长长叹一口气,“皇上出生三日被送往皇陵,伺候皇上的宦人宫女在宫中原本有些地位,享受惯了,去了皇陵后无人问津缺衣少食,便恨上了皇上,先是白眼冷落,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直至连打带骂,两岁多的时候,一个大宫女掐皇上,皇上反抗,咬住她的手指险些咬断,掌事的中官与这宫女是假夫妻,变着法子为那宫女出气。其时太皇太后薨逝,安葬太上太皇的景陵地宫被挖开,等待合葬,那中官在深夜趁着皇上熟睡的时候,将皇上扔进了地宫……”
君婼的心拧在一起,铭恩抹了抹眼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从熟睡中醒来,周围漆黑一团,摸索着四处奔跑,力竭昏睡过去,醒来又奔跑,直到三日后,山陵使进地宫视察,看到他昏倒在梓宫旁,睁开眼瞧见身后的棺木,声嘶力竭大叫起来,高烧多日不退,山陵使吩咐随行的太医救治,方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就很少开口说话,开了口也语不成句,夜里睡下就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地宫中不停奔跑,狰狞的棺材在身后飞着追赶,反反复复,摇也摇不醒,只能等他自己挣扎着醒来。”
铭恩说着已是哽咽,君婼心口鼓胀着发疼,夜已很深,连枝灯昏暗下来,耳边漏壶中流沙之声清晰可闻。
铭恩静默些时候平稳了情绪:“太皇太后下葬后,山陵使回到东都复命,提起二皇子之苦,宸妃在先帝面前装慈爱,赐死先前服侍的宦人与宫女,另派人前往皇陵伺候,派去的掌事中官三年后丧命。小人其时在宫中因迟钝没眼力价,遭人厌恶,差事轮到小人头上,被派往皇陵。小人到了皇上身边时,皇上已经五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块大石上磨刀,轻易不看人,看人的时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间就会扑过来将人剁碎。”
“吩咐人给他沐浴换衣,挣扎着不肯,手中刀乱劈乱砍,先前伺候的人提醒小人要小心,这才知道那个掌事不敢打骂他,却经常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日骂他有人生没人养,他发了蛮性,当众将人一刀捅死。小人也害怕,只能趁夜里他睡着,夺了怀中抱着的刀,将他扔进浴桶,第二日醒来梳洗换衣后一瞧,竟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孩子,只是目光依然野狼一般,盯着小人,与小人说了第一句话,砍死你……”
铭恩回忆着不由笑了:“小人关心疼爱,每日与他交谈,给他讲身为皇子应该有的威严与尊荣,没听到一般,从未有一个字的回应,直到半年后,有一日他溜进厨房吃一罐子糖,夜里牙疼得在炕上打滚,深井中汲了冰冷的水给他含在嘴里,几个时辰后,他从炕上爬起,居高临下站着对小人道,本皇子赐尔一个名字,铭恩,铭记本皇子赐名之恩。”
“从那以后,小人就叫铭恩了,他也开始与小人说话,小人肚子里没有墨水,搜肠刮肚讲一些听来的故事,他很聪明,讲一次便记得清楚,这样聪明的皇子,小人觉得应该读书写字,他却连笔都没有握过。”
“小人悄悄给德妃捎信,皇上八岁的时候,来了一位年长的姑姑,带了两大车的书,姑姑为皇上启蒙后,皇上扎在书堆中如饥似渴,三年后即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软硬兼施几次震慑后,身旁的人都服服帖帖,悉心伺候。”
君婼心中一松笑了起来,铭恩道:“皇上心中视姑姑为母,只是皇上不会表达,面上总是冷冷的,交谈也甚少,皇上回东都时,曾命姑姑跟着,姑姑说清净惯了,要留在巩义,皇上置一所宅院,将原本跟随皇上的人,都留在了姑姑身旁伺候。回到东都后,无论多繁忙,每月都要回巩义探望,借口说是想念那儿的冰粉。”
“皇上甫登基,封姑姑为懿淑夫人,此次扶先帝灵柩前往巩义,回程中又去探望,劝懿淑夫人来东都进宫居住,寝殿都已安置妥当,就在最清净的延和殿。懿淑夫人不肯,皇上一急,便下了圣旨,懿淑夫人不能抗旨,三日前动身前来,来路上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皇上赶到驿站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竟没见上最后一面,皇上心中痛悔难当,三年前本已减少的噩梦,又回来了,整夜都在挣扎,今夜更甚,犯了夜游……”
铭恩埋头叹息,君婼紧抿了唇,突然寝室中传来响动,君婼跑进去时,龙床上的人紧缩了眉头蜷着身子,两手紧握成拳不停挣动着,似乎有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将他束缚。
君婼探出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拳头,拳头猛然松开来攥住她的手,攥得死紧,紧闭的双眸睫毛轻颤,嘴唇微微翕动,君婼伏下身抱住他肩,低声说道:“皇上登基后不能随意出宫前往巩义探望懿淑夫人,心中又牵挂思念,是以逼她进宫,懿淑夫人染了风寒只是巧合,非是皇上之过。”
怀中的人朝她依偎过来,紧挨着她,渐渐安静下来,君婼手指轻抚上他的眉眼,看着他泛青的眼圈,两岁被扔进地宫,五岁被逼持刀杀人,十几年间夜夜噩梦,就连睡觉也不会停止的折磨,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与你相较,我在大昭皇宫中娇生惯养为所欲为,简直是一种罪过。
陪着他直到晨光微曦,铭恩进来小声道:“皇上该起了。”
君婼站起身,笃定对铭恩道:“皇上的夜游之症,我来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