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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已至。黑暗从通风的天顶落下,笼罩了大帐的角落。微冷的清风袭来,篝火昏暗的晃动着,在殿下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剪影,如同高山上看不清的黑鹰。
随着殿下的询问,大殿中一时安静。埃兹潘心神动摇。他抬头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莫名无法发声。他再次偷瞧殿下的表情,只觉得似雕塑般难辨悲喜,无从揣摩。而看向旁边的武士长,伯塔德只是一脸沉静,沧桑如数百年的古树,守卫在殿下身旁。
埃兹潘再次张口,只是发出“嗯啊...”的言语,夹杂着塔拉斯科的方言。他惶恐的闭嘴,又一次伏地叩首。头部的撞击和疼痛让人变得清醒,也让他重新组织语言,记起墨西加人的发音。
叩首十次后,他终于攒足了勇气,抬头看向殿下依然平静的脸庞,为了自己的命运竭力高喊。
“殿下,我想成为新军的军团长!我能把新军带好!”
修洛特注视着眼前跪地的塔拉斯科人。他的目光没有情绪的起伏,他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半晌后,直到埃兹潘的勇气耗尽,再次无力的匍匐在地上,才听到殿下神启般的话语。
“埃兹潘,我该如何相信你?”
埃兹潘精神一振,仿佛被光明照亮。他用力地抓住胸口的太阳护符,抬起头急切的说道。
“殿下,我虽然是塔拉斯科人,但我从小父母双亡。十四岁起,就进入钦聪灿的矿井,从露天的铜矿一直挖掘到漆黑的地下。从太阳升起工作到太阳落下,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如此工作了八年。随后,我被征召为一名长枪民兵,随着王国的大军征伐特科斯人。从没有一件像样的棉甲,只有手中的长枪。每次冲锋在最前,如此又战斗了八年。”
说到这里,埃兹潘的声音渐渐放大,带上了几许激愤和真情。
“我为塔拉斯科王国效力,从并没有受到过优待!长枪民兵们没有盔甲和盾牌,又一直用在最艰难的战斗中,每次都死伤惨重。矿上的老弟兄几乎都死光了,也没有什么抚恤。许多次我只是靠着运气,才能够活下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埃兹潘猛地脱下身上的墨西加战衣,露出遍布伤痕的胸膛。有一处最大的伤口,顺着肩膀一直割裂到下腹。
“殿下,您也知道,上一次战斗,我们更是被送到河对面,作为武士的垫脚石,作为大军的柴草...对于塔拉斯科王国,我没有任何留恋!”
看着埃兹潘浑身的伤痕,修洛特微微动容,沉吟不语。
身后,伯塔德目光凝重。他上前一步,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埃兹潘胸膛上斜拉的大伤痕划过。比划着伤口的宽窄和连贯程度,他严肃的问道。
“这只是一击?这是什么武器?竟然如此锋利,能斩出连贯而极长的伤口?”
埃兹潘满腔的情绪瞬间被打断。他愕然的看向武士长,确认对方的提问并非玩笑,这才努力的回忆起来。
“我们当时负责进攻一个大型的特科斯部落。他们有数千人,营地建在山间,很难攻打。绝大部分人都只有木棍或者石矛,少数人有黑曜石战棍,只有部落领袖有一把很锋利的黑刀。说是黑色,刀口附近其实是白色的...
我胸口的伤,就是在围攻最强壮的酋长时,被他第一刀斩断了长矛,然后第二刀斩破了棉衣...不过他也被弟兄们乱枪戳死...”
闻言,修洛特面色一肃。他隐约有些猜测,立时沉声发问,声音略微起伏。
“你说的特科斯部落在哪里?是科利马邦吗?那把黑刀在你身上吗?”
埃兹潘努力回忆,面露苦笑。
“殿下,我不知道科利马邦在哪里。我们是在查帕拉湖上岸,随后被一直指挥着往西南走,连续走了十多日。那里是连绵的山脉,人烟不多,路很难走。特科斯的部落聚集在山间,外围的部落臣服于塔拉斯科王国,内部的部落却拒绝朝贡,经常出来劫掠...不过我记得那处部落的位置,如果能再到达那里,应该能找出来。”
埃兹潘第一次发现殿下表情的起伏。他心中微喜,继续说道。
“至于那把黑刀,当然是被塔拉斯科的贵人收走了。我被斩伤后立刻出血昏迷,动弹不得,是兄弟们帮我包扎好,还抓了一个部落巫医帮我疗伤。他们有人试过那把黑刀,据说只是比青铜长矛稍稍锋利一点,没来得及藏起来被收走也就算了...
后来贵人们还让民兵们特地找了一圈,整个部落就只有这一把黑刀。部落巫医说这是前任大巫用神灵之力打造的神器,作为部落传承的象征...”
修洛特心中波澜,陷入沉思。
按照埃兹潘的描述,那里肯定是科利马地区,有着连绵的山脉和复杂的地形,还有叛降不定的特科斯部落。黑刀应该是氧化的铁刀,以部落的冶金水平,铁刀确实不会比青铜武器锋利多少。而按照当地的采矿能力,只能是从地表捡到的零星铁矿石,所以仅仅锻造出一把武器。
科利马的铁矿深埋在地表之下,浅层数十米,深处甚至百米。这些零星的铁矿石对于联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是它们存在的意义重大,能帮助确定浅层铁矿的位置,然后联盟才能投入巨大的人力武力进行开掘...
想到这里,修洛特再次看向埃兹潘,目光中已经多了些许温和。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埃兹潘,主神庇佑,让你从百战还生,投入伟大联盟的怀抱,也让你觐见于我。黑刀的事暂且放下,继续证明你的忠诚!”
看到殿下的笑容,埃兹潘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在那里迎合了殿下的心意,但未来似乎突然光明了许多。他于是振奋的朗声回答。
“尊敬的殿下,伟大的联盟远比腐朽的王国强盛。湖中都城无与伦比,是我今生从未见过的地上神国。联盟的战士数以十万,天下没有人能够阻挡...
而殿下您智慧神启,也远比塔拉斯科贵族要英明果决,简朴仁慈。您用人看重能力,不问出生。既能够擢升工匠为军功贵族,也能提拔平民担任营长和军团长,您是平民唯一的希望...至高的主神见证,我愿意献上忠诚与生命,永远追随于您!”
说到此处,埃兹潘又一次匍匐在地,用力叩首。然后,他面露憧憬的看向殿下,心中满怀期待。
修洛特面色已然平静,淡漠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塔拉斯科人,也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殿下不为所动的目光,埃兹潘心中一冷。作为一个塔拉斯科降兵,想要证明自己的忠诚,取得王者的信任,又是何其之难!
埃兹潘咬了咬牙。他想起最近从祭司团流传出的传闻,想起北方武士们向联盟效忠的仪式...他猛地低下头,向武士长深深行礼。
“请借我一把匕首。在主神的见证下,让我献祭血肉,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伯塔德稍稍一怔,他看向修洛特。少年略一沉思,点了点头。武士长于是取出战棍,握在手中戒备,然后把腰间的黑曜石短匕递给埃兹潘。
埃兹潘接过短匕,跪倒在地。他伸出非惯用的左手,探出小指,蜷缩起其他四指,然后按在地面上。接着,他的右手握住锋利的短匕,先在半指处比划了一下,随后再次咬牙,移动向指根薄弱的关节,然后用力切下。
塔拉斯科训练副官的脸上骤然狰狞。随着他缓慢而坚定的用力,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快速渗出,接着在脸庞上汇聚成小溪,哗哗的流下。当血肉终于分离,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已经疼痛的脸色苍白。
修洛特点点头,赞许埃兹潘的决心和毅力,心中对他高看了几分。接着,少年祭司站起身,把火盆移到大帐中心,轻声吟唱起主神的祝祷。
“赞美主神维齐洛波奇特利!我向至高的祂祈祷,献祭虔诚者的血肉,也献上皈依者的灵魂...这是主神注视下的忠诚!”
听着殿下的祷告,埃兹潘扔下带血的匕首,艰难的靠近两步。他用完好的左手握住献祭的小指,最后留恋的看了一下,就猛然掷入火中。很快,一阵皮脂燃烧的焦糊味迅速传来,然后在风中飘散。依稀的青烟升腾,永远带走了他一部分的身体,也真正带走了他一部分的灵魂,升入遥远的神国。
看到埃兹潘的表现,修洛特面露赞扬的笑容,温和的说道。
“埃兹潘,我的孩子,从此,在至高的主神见证下,你便向祂起誓,获得神圣的职责,去光耀主神的荣光!...来,跟我一同念诵祂的神名,赞美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
埃兹潘顺从的再次跪下,稍稍仰起头,看着燃烧的“圣火”。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带着终于被认可的满足,轻声低语。
“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我献上一切的忠诚,为联盟而战!”
“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我献上一切的忠诚,为殿下而战!”
“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我献上一切的忠诚给殿下,为殿下而战!”
听着埃兹潘有意识变化的祝祷,修洛特愣了一瞬,满意的笑了。他向武士长招招手。
“给他包扎,用最好的伤药。”
伯塔德平静点头,从怀中取出煮过的棉布,还有精致的草药。接着,他躬下身,握住埃兹潘的左臂,帮瘫软在地塔拉斯科副官止血,然后仔细包扎。地面上,滴下的血滴汇聚成镜子,反射出埃兹潘奇异微笑的脸庞。
片刻后,埃兹潘重新跪好,神色从洗礼中恢复正常。修洛特看着他,笑容温和的决定着他的命运。
“埃兹潘,你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诚,但是还不够。新军的军团长早已提前确定,以你的资历也不可能担任。但是,只要你做好你该做的,训练好长枪军团,一直向神灵证明你的虔诚,就会有一个新的起点!当军团正式成军后,我许诺你副军团长的职位!”
听着殿下的决断,埃兹潘先是神情黯淡,随即满脸惊喜,焕发出明亮的神采。他“嗯啊”了两句,不知所言,然后用力的跪下,奋力在地面上“砰砰”叩首。
这一次,修洛特没有数数等待。他继续许诺着未来,激励着眼前的将领。
“埃兹潘,我对你的希望很高。我并不在意你异国矿工的出生,但是联盟会在意,其他武士与民兵也会在意!所以,你需要加倍证明你的能力,也加倍证明你的忠诚...
你曾经是塔拉斯科人,现在是墨西加人,你必须在联盟的西征中有所表现!而当联盟征服塔拉斯科之后,我还会组建塔拉斯科军团,那里才是你真正远大的未来!”
听到殿下光明的许诺,想到这一生的坎坷,埃兹潘突然哽咽。希望的坦途就在眼前,他却忍不住溢出眼泪。他用力叩首,握住断指的伤口,再次用疼痛把自己唤醒。半晌后,他才能声音沙哑的开口。
“愿为殿下效死!”
看着埃兹潘的真情流露,修洛特突然有些感慨。
“如果我也出生在穷苦的平民之家,又何时才能挣扎着,走上天下的舞台呢?”
思索良久后,少年自嘲一笑。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埃兹潘,挥了挥手。
“下去吧,埃兹潘,带上这瓶伤药。明日我便会离开营地,你先做好训练工作。很快,新的军团长会到来,接替训练主官巴尔达。”
埃兹潘恭敬的跪在地上,膝行着后退到门边。然后,他才起身,小心退出到帐门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修洛特看着帐门再次合上,黑暗被隔离在遥远的世界。他沉思许久,摇了摇头。
“巴尔达出生于贵族之家,是雄鹰贵族武士。他终究不适合带领平民的军团...伯塔德,你是否愿意担任新军的军团长?这有些委屈于你,但这只新军以后会继续扩编,我也会在北征时让你担任元帅。”
修洛特看向武士长,这是他最信任的属下,无论是忠诚还是能力。实际上,在内心深处,他甚至把伯塔德看做半个老师。
伯塔德面色肃然。他追随修洛特已久,已然能判断出少年的心意,也能确定殿下对新军的重视。思索片刻后,武士长还是摇了摇头。
“殿下,我愿意一直守护在您身旁。我可以短期担任新军的团长,但长期任职并不合适。作为您的侍卫长,我也不该担任元帅,接触太多兵权。”
修洛特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微微颔首。随后,他亲切的笑着说道。
“伯塔德,你追随我多年,彼此心意相知,不必过多忧虑。我没有统帅大军的经验,这次北路征伐,肯定要依靠你和奥洛什老师。而你是我心中,最佳的元帅人选!”
伯塔德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殿下,作为平民出身的武士,我没有担任元帅的资格。实际上,元帅的职位,有一位最合适的尊贵者。”
修洛特怔了一怔。他看向伯塔德沧桑的面容,沉声问道。
“是谁?”
“您的父亲,修索克团长。”伯塔德恭敬的低头行礼。
闻言,修洛特蓦然起身,看向北方。少年的思绪飘远,回忆闪烁间,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
许久后,他才喃喃自语。
“让父亲作为我的助手吗?...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