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与野兽

七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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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叫海连出来,无非也就是对他说说那几句不管上哪家黑拳场都能听到的简陋规则:用一切你能想到的方法击倒你的对手,拳头,腿脚,牙齿,脑门……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如果能撑过三个人,你便会是今晚的焦点,这时就有资格拿上武器,为所有人来上一场最刺激的械斗作为收场。

    当然,械斗要的是其中一方“永远站不起来”。

    “拿什么都行,我们这儿也什么都有,指虎,长枪,东州剑,北漠刀……”老板介绍道,“不过火铳不行,怕伤到客人,而且也没什么观赏性。人家北漠的神射手还得要点臂力和眼力,枪这玩意,动动手指,把人身上打出一个洞,能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

    “规则我都知道,就一件事,”海连打断老板的絮叨,拔出了自己的那把匕首,“我自己带了武器,可以么?自己的东西,用的顺手。”

    海连的这把匕首和南境的刺客们惯用的弯匕略有不同,刀柄略弯刀刃却笔直,刀柄上隐约刻着一行什么图案,但因为被海连握着也看不真切,除此之外匕首上下再无任何装饰,锋刃亮如流光泄雪,几乎能照出人影,中央的放血槽如一条笔直银线收入柄中。就算是再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绝不是一把凡品。

    老板的眼珠在利刃和海连的脸上转了几轮后,才指了指一旁的桌子:“当然可以。先放到一边,呆会来拿。”

    海连点了点头,他取下刀放到一旁,活动着手腕走向比赛场地中央。

    人群中响起了细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海连身上,在他们的视线中,这位新人一点不像个要来做生死相搏的人该有的架势,青年固然是长得好看的,但这地方又不是大剧场,好看的脸除了呆会鼻青脸肿时能让人激起更多凌虐欲之外毫无作用。海连在骚动中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肩,嘴角抿成一个无所谓的弧度,他表情淡定,既不恐惧也不紧张,仿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经历什么。

    恐怕只有他那位已故的老师站在这里,才能从海连半垂的眼帘里看清年轻人压抑在瞳孔深处兴奋无比的光。

    22.

    可惜一刻钟之后兴奋就转成了失望。

    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应该相信你的话。海连把第二个对手掀翻之后在心里想。

    我真的是在欺负人。

    他并非没有受伤,但是和他给他对手造成的伤害比起来,他身上的那些伤口就跟小孩打架时挠花的脸蛋一样微不足道。海连舔了下嘴角,一边品尝着舌尖的血锈味一边意兴阑珊地看着自己的下一位对手。

    第三位入场的居然还是那个和自己起了冲突的壮汉,男人不知是被之前后台同伴的那句话给吓到了,还是被海连干脆利落就放倒两人的效率给吓到了,他一踏进这篇沙地,便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冲海连挥出了拳头,这样鲁莽的攻击看得海连直撇嘴,他轻巧地从旁一避,同时手已经挥向对方的脑后。交锋不过四五个回合,壮汉便脚下被绊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灰尘立时扑了满头满身,右脸碾过地面,和左颧骨凑成了一个对称的伤痕。

    “还要教教你怎么卸胳膊吗?”海连在嘈杂的欢呼声中问道。

    已经没法再抬起手臂的男人嗓子眼里呛进了尘埃,嘶哑的求饶和破碎的咳嗽混在一起,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可怜。海连也不是什么恶人,既然规则是让对手站不起来就好,那他也不会真下杀手去害人性命,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好让观众们看清他的对手确实已无还手之力。然而海连这样的仁慈反而叫看客们不太满意,他们抱怨着三场下来居然都没有闹出人命,怂恿着海连应该上去踩断那人的颈骨,喝彩声从海连的左耳灌到右耳,有人朝他扔硬币,这些小玩意叮叮当当丢到了场中,有几枚还砸到了海连的身上。

    “这是个笼子。”阿格指指头顶。

    “笼子?”

    “关在里面的都是畜生。”

    “包括他们?”海连指指前方狂热的观众们。

    “当然。”阿格答道,“他们以为中间那一圈围栏里围起的是畜生,他们是看畜生打架的人,其实只要进了这个门,便不再有人,只有畜生。”

    “可是,我俩现在也站在门里呢……哎哟!”海连脑门被弹了一下。

    海连觉得被硬币砸到的地方比拳头击打过的部位更疼。虽然他的老师是个王八蛋,但王八蛋偶尔也会说几句实在话,只要站在笼子里,就是一只供看客戏弄的畜生,一个玩具。这些植根于一个小小圆圈中的厮杀与战斗无关生存更无关荣耀,只是让另一群嗅到血腥而兴奋起来的畜生多吞咽两口唾沫罢了。

    而他才不会像什么“豺狼”“尖齿”一样对着这些人露出谄媚傻笑,青年紧抿着嘴,走向老板的脚步都快了几分:“该轮到最后的械斗了吧?把刀给我。”

    “喏。”老板把家伙递给他。

    海连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刀。”

    “这就是你的刀。”老板说。

    海连掌中的不过是一块半锈了的铁片插在了木头柄上,刀刃上两个明晃晃的缺口像是小孩换牙时豁开的门牙,正朝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如果说这玩意是匕首,简直在羞辱“匕首”这个词。

    海连重复了一遍,“把我的刀给我。”

    “你带刀来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老板笑着。

    “你——”

    “上场吧,不要让客人们久等。”

    老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混圆枪口紧贴着青年结实腰腹,像极了那夜方停澜吻着海连脸颊的那把短火铳。

    有那么一瞬间,海连胸中翻涌的恶潮几乎快要冲破肺腑,化作凶兽撕咬向面前这张无耻面容。这人不是姓方的,只是个满脑肥肠的无赖,海连有不下十种方法能抢在对方开枪前先割开他的喉咙,但他不能这么做。毒蝎琥珀们还在观众席中,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评估他,如果他以后还想过安生日子,现在就得老老实实地在他们眼皮底下当一个玩具,不要再做任何挑衅行为。

    青年牙关咬紧又放松,他垂下黑眸,凝视着那把没有意思退让意味的枪,半晌后忽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随即海连双肩一松,拿着那块锈铁片扭头回到了赛场。

    “您不怕他?”在海连走后,有人凑过来问道。

    “我为什么要怕一具尸体?”老板笑着反问。今天海连的表现有些超出他的预期,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比如他递过去的那把烂匕首。

    老板继续说道:“这小家伙可是被‘那帮人’送来的,摆明就是要他今天死在这里,我又不傻,当然乐得给‘那帮人’做个顺水人情。”

    “那……让谁去当他的对手?”

    老板想了想:“让烈马去挑一把斧子。他金主今天可出了大价钱,总得让他出来见见血。”

    对方应了一声,进门去找烈马了。没一会,便有一个男人提着一把精钢斧头走了出来。他还没进入场内,观众席中便有眼尖的人发现了烈马那头标志性的的乱发:“是烈马!”

    话音一落,整个昏暗的黑拳场内的温度都上升了几度,人们高呼这这位拳场常胜大将的名字,不管是他那张凶恶面容还是手中仿佛光凭重量就能抡死人的重斧,都彰示着两人在力量和武器上有悬殊差距,接下来进行的大概率将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已经有人在叫嚣如果烈马能活活砍下海连的脑袋,他就打赏烈马一袋金币。

    老板十分满意观赛台气氛如他所愿的走至最高潮,他收起枪,摸出了海连的那把匕首,悠哉赏玩一番后感叹道:“这么好的刀,给这小子太浪费了,倒不如继续留给活人使用……”男人嘀咕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眼睛却慢慢瞪大了起来,“这是……”

    在几步外的赛场中,那个在他眼中已是必死无疑的年轻人把衣服脱了下来。

    海连才满二十不久,体格尚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常年累月的训练和搏杀下来,瘦归瘦,该长的地方的一点没少长。他平常爱穿宽松衣服,又配着这么一张脸,所以才总会让人觉得有些单薄。

    但让老板惊讶的不是海连的身材,也不是他身上的斑驳旧伤,而是年轻人肩头一块掌心大小的痕迹。

    那里原本纹了一只精细虎头,哪怕隔着夜下灯光,也能依稀看见颜料渗进皮肤所描绘出的那一对纤毫毕现的虎耳和支棱向下的两枚粗长虎牙,但其余虎头部分却被一道狰狞烙印覆盖,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

    黑街上会纹老虎的混混流氓不少,但是纹这样一只老虎的只有当年白虎帮的人,还得是高层人员。三年前白虎帮因为内斗被血洗,不光头领被送上了绞架,其余的核心成员或死或抓,就连当时久梦第一的刺客盲鹰阿格也阵亡在了混乱之下,有夸张传言说当时清理尸体的人走进现场时仿佛踩在了暴雨后的地面上。那样大的一场清洗,没道理会落下这样一只漏网之鱼……

    男人想到这里,手中寒冷匕首忽然仿佛成了一块烙铁,几乎要烫伤他的掌心。

    只有一个人会活着。只有那个叛变的导火索……

    “不……妈的……”他悚地一惊,脱口而出,“不能让烈马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