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震震

七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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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看见云是如何飘荡,堆叠。你也能看见雨是如何慢慢落了下来。

    你看不见的只有风。

    一开始这个顽皮家伙只是让浪尖更加用力地拍打船身,渐渐地人们会感觉到脸颊仿佛被一把锐利小刀给划了两下,再到让大伙不抓住点什么就没法在甲板上站稳,完成这些恶作剧,北风只用了不到一个钟头。

    主桅的横帆已经鼓胀成满满圆弧,像一个胖子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短衫,肚皮上的纽扣随时都会崩裂。女妖号上的所有船员一边骂着娘,一边赶紧从箱子里捞出一件斗篷穿上,可惜斗篷也没什么大用,挡雨的风帽根本没法在头上呆上一秒钟,便成了赘在脑后的一个扁圆。这样过劲的烈风甚至让女妖号比预计的要快了近三个小时就与莫亦人的军舰在海面上遥相打了个招呼——对方也不好受,在浪中同样起起伏伏,如果不是他们的将军下了死命令要守住防线,恐怕每一个人现在都想收帆回港。

    上尉操心炮膛会进水,耽搁即将发生的海战,于是早早去了炮楼里安排,留在甲板上负责布置的则是海连和大副,大副得一直盯着罗盘掌舵,指挥船员如何与风雨战斗倒成了海连的工作。青年此时两鬓透湿,脸上泛起苍白的寒气,偏偏瞳中精亮,他随手扒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桅杆附近的人喊道:“太快了!再不撤一面帆船会歪的!”

    “已经在撤了!”水手们回道。

    轰隆一声,降下的船帆没能直直落地,而是摇摇晃晃地飘了一段距离,把正在加固脚索的一名水手给兜头盖住了,人群中响起几声大笑,勉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唯一没有笑的只有海连。他手挡在额际向上看去,面色愈发凝重——撤下一面帆后,船的颠簸确实没那么剧烈了,仅剩的桅绳绷得笔直,这些绳索尽职尽责地牵着主桅上的横帆与风神进行着角力,副桅上许久未经船厂保养的轴承发出滞重的吱呀声音,在浪与雨中愈发刺耳,海连看了一眼头顶不堪重负的顶帆,啧了一声:“把东西给我,我上去看看。”

    “现在上去你不要命了?!”大副惊道。

    “死不了。”海连丢下这三个字,他接过船员给他的工具箱挎在肩上,踩着起重门吊便窜上了主桅的瞭望台。瞭望台上的船员同样在冬雨里冻得战战兢兢,牙关都在打摆子:“海海海海连,上面……”

    “我知道,有点松了。”海连掏出绳子飞快而熟练地在自己腰上缠出一个日字结,“照这个速度下去,大概多久会跟莫亦人撞上?”

    “还还还早,你别别急……”那人自个在瞭望台上都东摇西晃,仍不忘哆哆嗦嗦得叮嘱一句。

    年轻的小海盗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有数的。”

    他听见了冬雷的声音。

    桅杆上的风比甲板上来的更剧烈,海连为了防止手脚打滑干脆在自己的右腕也绕了一个绳结,他一寸寸往上攀动,像桅杆上缓缓升起的一扇孤独小旗。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和费科纳的那一番谈话,这样的风雨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但也让那些记忆变得愈发清晰。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火与血,阿娘抚摸他脸颊的冰冷手指以及她给予他和妹妹最后的亲吻,也想起了阿爹手里的刀,眼里的泪。

    也似乎从那天之后,阿爹便叮嘱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轻易说出自己在东州时的姓名。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咱们现在在缇苏,要入乡随俗,正好南境语里你名字的发音与东州时相近,倒不用大改,不然我是该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的。”阿爹解释道。

    “我不要新名字!”海连鼓起嘴巴。

    “好好好,那就不要新名字,只叫海连,可以吗?”

    阿爹也是骗子。海连口中衔着一颗长钉,在昏暗的半空中摸索着横桅的结构。如果不是费科纳,他或许真的会一辈子以为父亲只是个带着一船伙计逃难到缇苏的商人,六年后倒霉地被夜匪劫杀;又或是背了巨额外债才不得不离开海连兄妹——这些结局过于烂俗狗血,既不会成为停留在法卢科抽屉中的薄薄卷宗,也不会成为奥布里安笔下的三流剧本。无论哪种情况,海连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从没想到自己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成了父亲的同行。

    雨水从牙缝渗进口腔,将钉子上的铁锈味酿得满嘴都是,海连赶紧把长钉吐出,斜斜按在了已经开裂的桅杆附近,然后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举起了锤子。

    铁与铁撞击声淬响的刹那,还有一个声音送入了他的耳中,比冬雷声脆弱,比火炮声清晰,海连侧过头去——在女妖号相距五海里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信号弹直冲乌云,然后颤颤袅袅地坠了下来。

    “……是方停澜的信号弹。”海连皱了皱眉,“啧,颜色跟他衣裳一样骚包。”

    信号弹既然已经出现,也就意味着对方要开始剩下的计划了。海连算了算时间后咋了第二下舌,连敲下榔锤的速度都比之前要快了半分。

    与此同时的海神号上,混乱比女妖号更甚。

    “刚刚谁他妈乱放的信号弹?”

    “天太暗了,没看清!”

    “别管那些了,先来个人帮老子把帆拉上去!”

    “我来帮你吧。”

    那人看着走到自己身边握住绳索的人一愣,讷讷道:“谢,谢谢你啊,客人。”

    “不客气,我小时候就想当个水手,可惜在末羯,男孩只能打铁和放羊。”方停澜微笑道。

    方停澜本就预想过开战前夕船上会十分混乱,费科纳和他的影子大副估计没什么工夫盯着自己,但他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这场大雨让混乱来的愈加顺理成章。这下他只要找个角落放出信号,然后再若无其事的走到一边,甚至此时还能助人为乐一把。他知道五海里之外的海连能看到这道金光,二十海里之外的缇苏舰队也能看见。

    方停澜将绞紧的绳索还给那人,又得了对方的一声感谢,他拉紧斗篷,眯起眼睛在雨幕中辨认了一下远方尚不甚清晰的轮廓后,便小跑着绕过人群,踉踉跄跄地一头跌进了船舱里:“不好了——!我看到、看到后面又多了几艘船!”

    “什么?!”站在一座火炮前的费科纳一惊。

    北漠人抬起头,布满雨水的脸上是恰如其分的惊惶失措:“是真的!刚刚甲板上不知道是谁给那几艘船报了信,他们正冲着海神号过来了!”

    海战最忌讳被人捅了后腰,费科纳推开伙计二话不说便冲上了甲板,留北漠专家在门口惊魂未定地擦着雨水,他咧开一张憨厚笑脸,向一旁的船员问道:“我有点儿害怕,能不能让我回卧室里呆着?”

    其中一人略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真打起来,我们是要锁舱的,你呆在那里……”

    “你是怕船沉了我出不来吗?”方停澜操着一口羊膻味的南境语大惊小怪,“小伙子,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们伟大的船长?海神号只会击沉敌人,它永远翱翔!”

    “……”那人被方停澜噎得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外来的北漠人居然会对海神号报以如此强大的自信,但这番夸耀也打消了一点他的顾虑,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客房。”

    “谢谢你,我到时候就、就坐在床边,哪儿也不去。”方停澜十分真诚。

    两人离开炮舱,往更下一层的舱室走去,方停澜看着那人用一串钥匙打开锁,忽然问道:“你害怕孤独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你会害怕吗?”

    那人瞪大了眼睛刚要回答点什么,他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他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便再也无法看见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北漠专家了。方停澜将钥匙从昏倒的这人手中扯出,再把昏倒的倒霉蛋踢进内舱,从外面封上了锁。“在迟锦上学时那帮人教的下九流手段居然还挺有用。”他看了眼手里的钥匙,“希望里面有我想要的那把。”

    头顶炮舱依旧嘈杂,似乎谁也不在乎里面少了一个人——或许他被船长叫去了,或许他上了甲板正在磨刀,或许他已经掉进了海里,反正不会影响海神号接下来的行动。

    方停澜松了口气,他后退几步,靠在船壁,一只老鼠从他脚边掠过,他忽然有点心烦,干脆伸手摸到自己腮边,把跟随了自己许多天的大胡子给撕了下来。男人一边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被束缚了好几天的脸颊,一边脑中思绪飞转。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只要呆在这里再等一会,等到头顶彻底被搅成一锅乱粥,他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愿那位治安官和西莫纳伯爵听懂了我的暗示。

    但谁才是黄雀,那就不一定了。男人小而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