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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后,闰十一月十二日,临清,明朝中部商业中心,南北货物在此交换。
冬季正是漕运最繁忙的季节,临清附近的大运河上,满是来往的商船。方圆30里内,士绅商民近百万口。
四处升起炊烟,几个小孩在运河边玩耍,模仿着大人打仗的游戏。
一面军旗在远处地平线上显露出狰狞的面容,片刻之后,更多旗帜出现在视野之中。数万马蹄敲打地面,声势振天。
……
十六日后,临清城墙的堆塌城垛被拆卸一空。城内官衙民舍尽皆焚毁,余火舔舐着残垣断壁,到处是烧焦的尸骸。
城外,数十万具赤身裸体的尸体铺满整个临清地面。百万人口的都市,幸存者不到十万。
——
山东总兵官刘泽清拼死守住紧挨临清的东昌府,存活一城居民。
攻不下东昌,建州兵分五路。
孔有德的前东江军和祖洪基的前关宁军杀向馆陶高塘。明馆陶县令决心战斗到底,动员全城打造兵器,每垛派兵民五人。孔有德强攻一整天,铩羽而归。
十二月初八,建州兵临兖州城下。
鲁王府。
兖州知府邓蕃锡求见鲁王朱以派,“王爷,奴骑薄城,微臣请求王爷助饷犒军。”
朱以派哭丧着脸,“太守大人,小王着实没有钱啊。”
一股怒气冲上邓蕃锡的脑门,全山东都知道鲁王是本省最有钱的财主,豪富之家,也是山东最大高利贷商人。
虽然到了明末,鲁王这样的远支宗室几乎没有政治地位可言,在文官知府面前根本不敢造次。邓蕃锡还是给这位藩王留点面子,继续恳求道,“王爷,城中兵马原本不多。如果王爷出重金赏给军士激励士气,城犹可存。”
朱以派一副痞赖样,“太守,小王真没钱。”
邓蕃锡咬碎了牙齿:“王爷,奴骑破城。大事一去,希望王爷不要后悔。”
朱以派:“太守这是什么话,你是守土之臣,守住兖州是你的职责。”
大门被推开,一位盛装妇人走入朱以派的会客厅,她没有搭理朱以派,对邓蕃锡敛衽一礼,“太守,奴家这里还有5000两私房钱,太守尽管拿去犒军。”
邓蕃锡深深一礼,“邓某代全城十万百姓谢过何妃。”
朱以派冲上来,一把推开自己的小妾,抢过银子,“哎呀,太守大人。这妇人不懂事,她这5000两银子是孤借来的,今天就要还回去。城中如果实在困难,你拿500两走吧。”
邓蕃锡闻言惨笑,不再多说,收起500两白银拂袖而去。老朱家可以不在乎他们的天下,邓蕃锡还要为全城百姓负责。
建州攻城,监军参议王维新,知府邓蕃锡,同知谭丝、邓文蔚分门把守。建虏架起攻城梯,重铠盾牌的八旗兵冲上兖州城头。
守城副总兵邓文明战斗至死。
王维新阵亡时,全身披创21处。
八旗兵直扑鲁王府,在宫奴引导下,他们在地下室抓住了朱以派。
屠城。
全城四位郡王,千余宗室被俘,建虏扒光他们的衣服全部斩首。
建州暂时留下了朱以派,四位贝子爷和镇国公爷住进了鲁王府。王府实在是豪奢,也只有鲁王知道该如何尽兴玩乐。贝子爷们住在鲁王府的正宫,鲁王住东宫。
贝子爷们每日招鲁王夜饮,一切妃嫔照旧伺候。当着鲁王的面,贝子爷们就和他的妃子们办事。朱以派只能强颜欢笑。
贝子拉过何妃,鲁王府中最美丽的女子。按倒在桌上,扑了上去。朱以派从何妃的眼神中看到了鄙视,看到了痛苦,看到了仇恨。建州兵很快就终结了朱以派这种噩梦般的生活,杀死了他。
一天后,八旗兵撤出兖州。已成废墟的鲁王府,一个年轻人推开身上的尸体,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周围躺倒的全是他的亲属,嫂子何妃那赤条条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
年轻人跪地痛哭,双手捏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肉里。
他叫朱以海。
——
诸城,丁家在诸城是顶级缙绅,父祖皆进士,丁耀亢自己的举业倒不是很顺,只中了乡试副榜。他刚从北京回来,堪堪比八旗兵的前锋早几天到山东。丁耀亢劝说长兄和胞弟,“诸城是大城,城中大户却是人情乖离,肯定守不住。”
安土重迁,兄弟们都不愿意走。
丁耀亢急的直跺脚,“大哥,三弟,这山东是不能再待了。你们不知道,我从北京回来,一路都是北方大户举家南迁的车队,绵延数十里络绎不绝。”
家族还是没人愿意走。
丁耀亢彻夜未眠,对妻子说,“我们自己走。”
“夫君想要搬去哪里?”妻子很是乖巧,大事只听男人的。
丁耀亢抱紧了妻子,“先去南山,那里不行就找船出海,然后我们去江南。”
妻子的臻首埋进丈夫怀里,“不管去哪里,只要我们全家在一起就好。”
第二天,丁耀亢将家中最贵重的财物装上马车,携妻带女出了诸城县。
是夜,大雨雪。南山上丁耀亢抱紧了妻女,山下的诸城县已是一片火光,建州军正在屠城,火势之大连雨雪都无法立时浇灭。远处数十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一路上的村庄都被焚毁殆尽。
天亮后丁耀亢冒着风雪再次启程。海边没有找到大船,只有一些渔船。不少和他一样对局势有清醒认识的山东士绅子弟都聚集在海边,寻找出海躲避的船舶。
船小人多,丁耀亢叹了口气,携家带口,与这些士绅子弟结伴同行,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带了护卫。丁耀亢继续沿海岸线北上,抵达莱州府下属胶州即墨县。他有功名在身,父祖在山东都较有名望,没费太多功夫就进了城。明军在这里有一只营兵,即墨营。
建州兵几乎追着丁耀亢的步伐攻进了莱州府。看着即墨营那点兵,丁耀亢发愁了,就这只器械不精的寥寥数百军兵,如何能守住城池。附近大船稀少,这让他一直无法下决心出海。冬天浪那么大,小船太不安全了,丁耀亢可不想才出狼口又入鱼腹。
同行中有人匆匆启行向北,丁耀亢拦住了他,“兄台,你这是还要往哪里去?”
“威海卫,听说那里有很多海船,可以南下。”
丁耀亢听说之后,立即回去收拾东西,向威海卫而去。他动身比较早,更多的难民还在他的身后。
——
守序仍在刘公岛,他在威海滞留的时间超出了原本的计划。
起先是因为修船,从大东沟带回来的辽船经住了风浪,所有船的舵都还在。南海号这样的盖伦战舰船舵用的是金属舵销和舵承钮,一般不用担心船舵出问题。而8艘辽船则依然使用传统的中式升降舵,中式舵是用绳索将船舵吊着,可以升降。绳索将船舵与船尾两根硬筋绑缚,下端靠在下金的凹陷处,上部由软筋限制其左右,舵叶前部下端由勒肚索拉往前方,兜至由船艏的绞车控制松紧。
这种舵有致命的先天缺陷,守序的运气好,在冬季辽海频繁戗风中所有船舵都经受住了考验,但约束船舵的下金被船舵来回冲撞,已经有些损坏。现在如果要这些辽船继续跑远海得冒很大的风险。
金城现在对商船的需求很大,守序不想放弃到手的8艘坚固辽船。他只能就地招募船匠木工修船。威海不是商港,但威海锚地的水文条件很好,很多南北商船都会在威海锚泊休整。时间一长,这里便也聚集了一些从事修船工作的匠人,其中有不少都是威海卫的穷苦军户。
守序的银子不太多。在李朝掠来的白银他当时就发给了回台北的士兵,登莱巡抚曾樱付给他的一万两白银也就地下发了一大半,剩下的几千两白银他得节约着花。在刘公岛驻扎期间唯一的物资补充还是来自捕鲸。会师后,南海号的官兵担负起营地守卫,梅尔维尔号得以腾出手,利用不太多的好天气出海捕鲸。
鲸肉在满足士兵食用之余,守序也用来对外支付。用不完的便腌制成咸肉。冬天倒是不担心肉会很快腐坏,能处理这么多鲸肉,也多亏了金士英留给守序的那些人手。这再次让守序感叹,人口才是最重要的资源。
鲸油鲸肉越堆越多,船上的木桶备件和盐不够,守序还得向威海卫采购。
守序在刘公岛设立了一个临时集市,路过刘公岛的商船都会在守序这里购买一些鲸油带走。守序尽量不收钱,每艘来购买鲸油的商船,他都会询问船主是否愿意让出几个水手。此时代的中国海船,不少水手身份是船主的奴仆,有些胆大的船主直接就把水手卖给了守序。这让守序清晰地体会到品牌的好处,金城在南洋的名气也传到了北中国的商船航线上。良好的声誉给他带来不少便利。
刘公岛有充足的粮食和鲸肉,对中国的下层水手十分具有吸引力。照现在的速度,再过不久,守序就能凑齐开船的普通水手,到时再配上一些普通力工,基本水手就够了。麻烦的是船长和舵工等技术性岗位。戎克船没有复杂的帆索系统,操纵较为简单,守序在内部深度挖潜,凑出满足3艘船航行的技术岗,剩下5艘船所需的人手他还得对外招募。
这天,守序视察完岛南的贸易市场后登上刘公岛的制高点,他在这里建了一座瞭望台。
哨兵向守序报告,“阁下,海边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拉开望远镜,守序只见海边聚集的人群比前几天更多了,退潮时有很多人聚集在海滩捡拾海产。
威海卫是一处典型的明朝后期卫所,明军在登莱附近的战斗力量是登州镇,即墨营和文登营。威海卫本地只剩下几十名能战的卫所兵,勉强可以维持治安。日常倒也无事,如今异常的人流是在前几天陆续出现的。
守序问哨兵,“今天的窝棚比昨天多了多少?”
哨兵:“阁下,仅就海岸部分而言,窝棚多了三分之一。在内地我们看不到的区域,应该还有更多人。
南海号大副罗德纳的箭伤如今恢复的差不多了,今天也与守序一并登上了瞭望台。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
“阁下,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守序长叹一声,“鞑靼人入侵了。”
大东沟的鞑靼人给罗德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问道:“鞑靼人的军队有多少人?”
守序摇摇头,“不知道准确的数字。我询问了往来刘公岛的威海军户,他们的说法也不一样。有说鞑靼人有几万军队,也有说十几万的。”
罗德纳犹豫一会后说道,“阁下,鞑靼人的战斗力很强,我们力量有限,不能再与他们战斗了。”
守序苦笑,眼前的一切让他充满了无力感,“我明白。”
“阁下,我们应该怎么做?岛上还有很多粮食,十分引人注目。”
守序收起了望远镜,“让士兵们加强戒备,南海号的大炮应该会阻挡某些人铤而走险的想法。”
注:丁耀介的经历,见他自己写的《出劫纪略》,壬武之役难得的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