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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心中一跳,向榻后屏风看去。
却无动静。
繁昌公主也不着急,只是静坐等待。
足足过了近一盏茶的光景,终于,屏风后伊人隐隐叹了口气,接着,衣袂窸窣,转出身来。
一瞬间,何天整个人就恍惚了!
女子一身白素,不配翠饰——打扮几同杨芷无异,容颜之绝美亦不输杨芷,但旁人又绝不会将两人搞混:
杨芷的美,如阳光雨露,一一风荷举;眼前女子,如月华流水,烟笼杨柳,直非……人间气象。
恍惚也就片刻的事儿,何天长身而起,后退一步,长揖,“苍天见过握瑜娘子!”
卫瑾敛衽还礼,“云鹤先生有礼。”
声音轻柔软糯,但……好像在冰水里湃过似的,说不出的一种奇异感觉。
不过……很好,没喊我“何侍郎”。
直起身来,目光一触,一双眸曈,两泓秋水,雾气朦胧,水深水浅,全不可辨。
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当初,若眼前女子被聘为太子妃,又如何?
今日朝局又如何?今后中国又如何?
造化弄人。
造化……也弄国。
“好罢,”繁昌公主开口了,“大约……也不必我替两位介绍了罢?”
略一顿,“你们聊!我就不凑热闹了。”站起身来。
卫瑾愕然:“公主……”
繁昌公主摆摆手,“我若在场,他一口一个‘回殿下’,‘回’来‘回’去,不还是个奏对的格局?没意思!”
嘴角带出一丝笑意,“握瑜,你也听到了——这位何君,同一般的佞幸,倒不大一样呢!你们二位,未必不能聊到一块去!”
卫瑾白玉般的面颊上,一抹红云晕染,犹如月在中天之时,一缕晨曦耀目于地平,何天不由就有“今夕何夕”之感了!
何君神魂颠倒,卫瑾却是尴尬——繁昌公主不啻自承,二女密斟之时,目何君为“佞幸”?
事实上,屏风后头,伊人已经大大尴尬过一番了,不然,也不能踌躇那许久。
见人并不算尴尬,尴尬的是“听壁角”啊。
本来,繁昌公主接见何天,卫瑾是要回避的,但这位前嫂子兼闺蜜死活拉住她,央求她“一起参详参详”——
可是,不听壁角如何“参详”?
繁昌公主说,若卫瑾不肯帮这个忙,她就不见何天了!
拗不过,卫瑾只好听起了壁角。
万没想到,繁昌公主一反手,说“卖”了就“卖”了她?
卫瑾还在手足无措,繁昌公主已经起步,何天躬身作揖相送。
繁昌公主驻足,回过头,“云鹤先生,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佞幸’二字,你莫见怪啊!”
“臣岂敢?再者说了,臣确为‘佞幸’!只是臣这个‘佞幸’,也确实如殿下奖谕的——同‘一般佞幸’不大一样!臣为‘佞幸’,于己,绝境求存而已!于社稷——苟利之,死而后已!”
二女心头都是一震。
“还有,”何天微笑说道,“‘不大一样’四字,是奖谕,也是解语!若非尊卑上下有别,单这四字,苍天便要引殿下为知音了!”
繁昌公主一怔,一阵红潮涌上俊面,大笑,“好!什么尊卑上下有别?既如此,你就引我为知音好了!”
何天长揖到地。
繁昌公主推门而出,笑声犹不绝。
履声远去,室内安静下来。
卫瑾已平复心情,将手向南窗下一让,“云鹤先生请。”
“握瑜娘子请。”
二人入座,煮水、泡茶,一切皆卫瑾亲力亲为。
何天的目光,就像被拴在了那双白的几乎透明的柔夷上,难以离开。
待卫瑾长身替他斟茶,幽香氤氲,何天才猛然惊醒似的,“多谢!”
卫瑾回坐,静静的看着他。
何天无法对视,只好移开了目光。
半响,卫瑾开口了,“云鹤先生此行,所为何来,妾虽鲁钝,也能猜得一二,只是……大约要叫先生失望而归了。”
嗯?
何天转着念头,“握瑜娘子开门见山,倒叫在下免了斟酌踌躇之苦……多谢了!”
卫瑾面上现出一丝笑意,犹如云后探出半边明月,是……真美啊!
何天收摄心神,“在下接下来的话——其实不知何以为辞——或有冒犯,先在这里请罪了!”
说罢,一揖。
卫瑾欠一欠身,“百无禁忌的,先生请说吧。”
“尊兄早逝,出于杨骏之构陷,怎么,握瑜娘子心胸宽广若斯,无修此深怨之意?”
卫瑾不说话。
何天有点后悔:会不会太直捅捅了些?
可是,你叫俺“百无禁忌”的呀。
不过,卫瑾面上神色,似无任何不豫之意。
过了好一会儿,轻叹一声,“先生说‘不知何以为辞’,其实,妾亦不知何以为辞……”
顿一顿,“家兄酒色之失,并非全为子虚,也不能……尽尤于人的。”
啊?
何天愕然。
可是,繁昌公主“倒杨”心思火热,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呀?
事实上,何天判断,以繁昌公主的天分,十有八九,一听到卫士通传,就晓得何某之真正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卫瑜,因此,才死活拉住卫瑾“听壁角”,一俟何天“卫伯玉”三字出口,就一反手将卫瑾“卖”给了他。
一句话,繁昌公主就是要将卫家拉进“倒杨”的浑水里。
由此可见,繁昌公主对杨骏,确如董猛所言,“切齿”。
但若像卫瑾说的,卫宣的早逝,“不能尽尤于人”,繁昌公主又切啥齿呢?
“在下猜想——若猜错了,尽请握瑜娘子降罪。”
“不敢——但说无妨。”
“在下是这样想的:以繁昌公主的脾性,似乎不大能容忍郎君在外拈花惹草,大约……有哭诉于武皇帝御前的事情?其本意,只是请父皇训诫于郎君,望其不再行差踏错,‘离婚’二字,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顿一顿,“孰知,于武皇帝,女儿的哭诉,同杨骏的构陷,堪堪吻合,于是深信不疑,乃下诏夺公主!”
卫瑾脸上,露出一丝讶色。
“事情演变,不由公主控制;更未想到,武皇帝虽答应了她复婚的请求,尊兄却已愤懑弃世了!这个……覆水永不可收,破镜永不可圆!真正……遗恨终生了!”
卫瑾脸上的讶色,愈来愈浓。
何天晓得自己对路了,“以公主的脾性,不能总是自怨自艾,不然,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她只有将仇恨尽可能的转移到杨骏身上,人前人后,都坚持一个说法:这一切,都是杨骏的罪,不是自己的错!”
“杨骏不去,她心中块垒不去!”
卫瑾檀口微启,有点张口结舌的意思了!
之前在屏风后“听壁角”,这位何君,虽也说得头头是道,但想来那些说话,过白马寺前,他已不晓得打了多少遍腹稿?
因此,虽也承认,何某“同一般的佞幸,倒不大一样”,但也没真摆在心上——卫瑾何等出身?自有智识以来,雄论傥议,大话炎炎,听得还少吗?
但这番话不同了!
卫宣这段公案,外头都以为一切出于杨骏之构陷,繁昌公主在其中的作用,几乎是无人知晓的;更没有人晓得,“复婚”,其实是出于繁昌公主本人的请求——
他却擘画明白,有如亲见!
这也罢了,宫闱密辛,宫外之人,难窥底细;但宫闱之内,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到底是皇后的亲信,昭阳殿那边,对这段公案有自己的消息和判断,也不算太稀奇——
可是,繁昌公主“都是杨骏的罪、不是自己的错”的心理,他是如何知晓的?简直……像钻到了公主的肚子里似的!
事实上,对于卫瑾这个最亲密的女伴,繁昌公主也没有百分百敞开心扉,其心思,不少还是卫瑾自己揣摩得来的。
这位何君,何由得知?!
太不可思议了!
良久,卫瑾终于说话了,“君竟有如亲见……妾是真真不知何以为辞了!”
叹口气,“其实,这些年来,我不晓得劝过公主多少次?劝她……放开些,但,年复一年,她却愈来愈执着了……唉!”
“夺夫之仇、破家之恨,哪里说放开就放开的?”
卫瑾眸瞳中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人世无常,执于一念,究竟何益?”
咦?
对了,这里是白马寺,是贝叶精舍……
何天缓缓说道,“人系于妻子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情爱于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
卫瑾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雾气瞬间散去,眸曈明亮无比,清澈光芒,夺人心魄!
她上身微微前倾,声音里甚至有了急切之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门,出尘罗汉!”
我去,赌对了!……
何天和卫瑾的这几句对话,出自《四十二章经》——对,就是韦君小宝的那个《四十二章经》。
《四十二章经》是中国的第一部汉译佛经,成书于东汉明帝时期,译者为两位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译经之所即为白马寺。
摄摩腾、竺法兰之后,又有多位西方高僧来到白马寺译经,一百五十余年间,近两百部、合近四百卷佛经在此译出。
然而,其一,这些经卷基本上只留存于宫廷和寺庙,并未走入民间;其二,在汉末大乱中,这些经卷,连同宫廷和寺庙,被董卓、袁绍两位老兄烧的干干净净。
中国再次开始大规模译经,不过就是近五、六年的事情,主持者曰竺法护,地点不在洛阳,而在长安,就算已有了些成绩,但距传播到卫瑾大美女手中,且早着呢!
目下,真正流传于民间的佛经品种甚少,其中最主要者,就是一部《四十二章经》。
不是说董仲颖、袁本初特意放过了《四十二章经》,而是《四十二章经》容易复制——全经寥寥两千几百字,每一章不过数十字,都不用抄,用点儿脑子就记住了。
《四十二章经》也是何云鹤先生唯一正经读过的佛经,原因无他,此书不但字数少,内容也特别简单:语录体,每一章皆“佛言”,同《论语》的“子曰”很像,深入浅出,没一句虚头巴脑的话,半个小时就读完了。
释教在中国的大规模传播,是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之后的事情,此时,释教虽已走入民间,影响力还是有限,而卫瓘大儒,卫瑾入释,家族内部,未必有啥同道;家族以外,你看,连最好的闺蜜都不搭理她!
遇到何天这个“知音”,可以理解伊人之激动了!
“知音”凝视着激动的伊人,“‘爱欲断者,如四肢断’——在下不能没有四肢,只好做个‘凡夫’了!怎么?握瑜娘子已经‘出尘’为‘罗汉’了吗?”
“罗汉……吾女子也,如何企及?能为一善知识,足矣!”
略一顿,“‘四肢’者,譬喻耳!”妙目愈发明亮了,“‘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何天微微摇头,“吾不惮于忧,亦不惮于怖!若得一心人,为吾所爱者、为吾所欲者,则——吾愿为其忧!愿为其怖!无怨无悔!此曰——痛并快乐着也!”
卫瑾呆住了。
雾气重新在水面升起。
但是——
雾气之下,有波光摇动,那是……泪光吗?
何至于?
二人都不说话了。
何天打破沉默,“握瑜娘子说公主‘放不开’,我想,对于尊兄这桩公案,放不开者,不止于公主一人罢?”
很煞风景,但没法子,我得把话头绕回来啊,我的目标,毕竟是您老爹啊。
卫瑾臻首微垂,“家君那里,我也是劝过他的,可是——”微微摇头。
何天决定要小小刺一下卫瑾,“恕在下瞽言,公主也好,尊君也好,对于他二位,握瑜娘子或应设其身、处其地——”
卫瑾抬头,“君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公主夺夫破家,无数漫漫长夜,只能一人以泪洗面;尊君呢,既失爱子,又失势位,闲废在府——”
打住,因为看到卫瑾的面色已经变过了——本就洁白如玉,目下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糟糕,我是不是“刺”过头了点儿?
卫瑾连嘴唇都变白了,“你的意思……你竟然……那可是我的亲兄长!”
嘴唇在颤抖,“还有,你晓得我又是怎样过来的吗?我的郎君……同我兄长一起……酒、色!……你晓得他是得什么病去的吗?夹色伤寒!……”
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何天不言声站起,向旁边迈开一步,重新跪下,双掌抚地,深深俯身,以额触手背,“天荒唐!请罪!请罪!”
卫瑾妙目微阖,眼泪如断线珍珠,整个人都在微微抽搐。
再一次,“天荒唐!请罪!请罪!”
终于,卫瑾的抽泣声歇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
“请起——这个礼,我当不起。”
顿一顿,“不过呢,我也不给你还礼了——谁叫你气我呢!”
哈!
天光嗮!
何天转头四顾,终于叫他寻到了——角落里有一木架,架上半盆清水,一条面巾,赶紧起身,过去将面巾浸在铜盆中,端了过来,拧成五分干湿,双手递了过去。
卫瑾接过,拭了面,贝齿轻咬樱唇,“也算荒唐!这些话,我对公主都没说过!你呢,还是皇后的亲信!”
何天接回面巾,再浸湿、再拧成五分干湿、再递过去。
“够了!我有那许多眼泪吗?”
何天笑一笑,“我是皇后的亲信不假,不过,不管握瑜娘子信还是不信,那句话,我都要再说一遍:吾之‘上’,社稷也!”
卫瑾盯着他,眸曈中的雾气好像被眼泪清洗掉了似的,慢慢变得明亮。
半响,轻轻一笑,“姑且信了你罢!”
这一笑,带露春花初绽不足拟,真是美的惊心动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