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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晚膳,对宫里忙碌的众人来说,似乎只是个插曲,苍昊的温情和纵容,难得体会一次,就算食髓知味,也只能放在心底,不可贪求。
极品美酒‘琼华’十坛,喝了个尽兴,赌了个过瘾,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十四、颐修、甚至包括本没打算参与的子聿,还有后来才至的月萧,全部醉了个不省人事。
而事实证明,谢长亭和苏末,不但武功不分高下,酒量和赌技,竟然也同样不分轩轾。
“末主子确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这女王之位,倒也坐得。”谢长亭依旧波澜不惊的语调里,听不出称赞,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末了,淡淡道:“若说这世上必须有一个女子配得上站在主人身侧,那么,便非末主子莫属了。”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了,前提是必须有这个人,才是她苏末。否则,苍昊是无人匹配得上的。
“本姑娘可以当做这句话是赞美。”深知谢长亭的个性,和苍昊在他心里的分量,苏末不以为意,甚至于,能得到谢长亭极淡的一句认可,已是不易。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在意别人是否认可她,她只在意,一分钟之内,能让多少人在她面前倒下。
酒醉之后,自然是沉睡,还好几人酒量虽不佳,酒品倒是不错,没有什么发酒疯的事情发生。
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其他事,没有人再刻意提起,时间,总会让伤口结疤,伤痕慢慢变淡。
四月初五午时三刻,慕容霆全府三百多口于皇城外刑场上问斩,围观之人多达数万,几乎所有帝都脚下的百姓和达官贵人全部到此,亲眼目睹了一代权臣的倒台,一个大家族的覆灭。
墨离没有去刑场,只是站在宫里最高的一座殿脊上,遥遥望着宫外声势浩大的情景,人人争相奔向城外,去看曾经不可一世的慕容霆颓然赴死。即便没有亲眼看到,墨离也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陌生的慕容家年轻一代们再没有了往日因家族荣耀而骄傲的意气风发,一个个面色僵硬,神情木然,女子们兢惧的低泣,面对死亡,有多少人能做到面不改色,从容就死?
全身大伤小伤无数,膝上亦是疼痛难忍,墨离本该在修养之中,根本不被允许下床,甚至站在高处吹风。只是,今日毕竟特殊,苍昊难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身心俱疲,站得太久已支撑不住,他小心施展轻功落下殿脊时,身体各处传来的一阵阵剧痛,让他脸色迅速白了几分。
慢慢走回了自己所在的寝殿休息,经过了那一晚,他已不会再虐待自己,慕容家注定灭亡,看与不看,已没有意义。
傍晚时分,天色将黑未黒之际,皇城街道上突现一匹枣红色骏马撒开蹄子疯狂往宫门方向奔跑,后面人影混乱,数十名官兵一路追赶,却俨然已被那快若流星的速度狠狠甩下了数十丈远的距离,看这架势,大概是那马上之人未受盘查强行入城引发的骚乱。已然累到了极致的骏马,在即将抵达宫门口时,终于因疲乏过度,砰然倒地身亡。
马上男子,眼看要被摔个措手不及,千钧一发之际,身子极速反应,双脚灵敏地轻点马背,腾空一跃而起,在空中几个翻转,飘然落在地上。
蟒袍玉带,一身正式的亲王穿着,虽满脸风尘仆仆的疲色,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挺俊拔和一身傲然之气。
从沧州奔往帝都,三日路程,在累死数匹好马之下,硬生生花了两日时间就已抵达,本以为能赶上,却谁知,仍旧是错过了。
皇城外刑场上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并没有被残忍地晒尸,然而,满地鲜红尚未干涸的血迹依旧教人觉得触目惊心,脚底生寒,他或许只迟了不到半个时辰。
拼尽了全力日夜赶路,累死了数匹马,自己也几乎精疲力尽,半途上水都没有时间喝上一口,却依旧迟了半个时辰!
苍凤栖忍着沉怒,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一路轻功往宫里飞奔,宫里宫外,无数巡逻的禁军意图拦路,却皆在看到闯宫之人的服饰之后,放弃盘问,任由他一路熟门熟路地往九华宫方向而去。
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都知道那是苍月皇族一等亲王的服饰,而目前为止,唯有凤王苍凤栖有幸穿得。所有羽林军将士,都早已接到了子统领传下来的命令,凤王若入宫,任何人不得阻拦。
此时此刻,苍昊并不在九华殿,九华殿是听政处理政务之处,入宫几日,苍昊至今没有宣布百官上朝议政,他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那里,所以苍凤栖理所当然扑了个空。
谢长亭是文武全才,于政事方面亦有独到之处,他担任丞相一职,可将方方面面都处理周到,苍昊几乎无需过问。
南宫与北宫之间有一道长长的以屋顶覆盖的复道连接,复道的尽头,北宫宫墙外,此时,这二人,正在闲情对弈。
复道两旁,是几颗宫里较为常见的垂柳,四月伊始,气温渐渐上升,正午时分已能感觉到几分炎热,早晚依旧凉爽,尤其有风吹过时,浑身透着说不出的舒畅。
“主人怎么不抽空多陪陪末主子?”谢长亭最为享受之事就是与苍昊对弈,尤其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即便官务繁忙,每每空闲,也总是想与之一对上两盘。
苍昊轻轻落子,神态悠闲,“末儿欲走往一趟九罗,本王给了她两本书,让她得空研究一下阵法。”
谢长亭略微讶异,“末主子为何突然想去九罗?”
“大约心里有挂念之人。”苍昊淡淡道,“到时你和碧月便跟着吧,她一个人,本王终究不放心。”
谢长亭没问为何苏末挂念的人会在九罗,也没问苏末神秘的身份背景,只是在苍昊命他跟随时,随口应下:“是。”
“这两天天气不错,稍候可以让云王殿下带末主子前往马场练习骑射。”
“骑射?”苍昊轻笑,“骑尚且不会,又谈何射?”
柔和的宫灯下,谢长亭看着对面苍昊如玉般完美无瑕的容颜,和那双堪称世间独一无二的几乎能容纳百川的幽深凤眸,微微垂下眼,淡淡道:“末主子也只是个凡人而已,总要有两样是自己不擅长的,否则岂不是真变成神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能如主人这般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苍昊轻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以往是无声的反抗,自讨苦吃,现今倒是学会哄人了,这是要反其道而行?”
“长亭可不是会哄人的料。”轻轻放下一子,谢长亭目光从容地注视着棋盘,淡淡说着。
他只是……真心如此觉得。否则,又何必放弃唾手可得的一片大好江山,心甘情愿一路追随?
人这一生,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真心求却求不得的?又有多少是摆在眼前信手可以拈来却偏偏不屑一顾的?世人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为一生追求,然而这一切,在他谢长亭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
不求名不求利,甚至不求名扬天下,流芳百世,他的想法太过简单,只愿追随并且执着于心里的那一抹信仰。
如此,而已。
微微转头,望着复道不远处疾步走来的南云,谢长亭微扬嘴角,“主人,苍凤栖,大约是回来了。”
苍昊神情不动,面上一片云淡风轻,视线专注投在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上,“来了就来了,若此时还不到,大约也不配叫凤王了。”
“主人打算如何安置此人?”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谢长亭有权力也有义务探知主上的打算。
苍昊表情沉静,还未作出回答,须臾间,南云已至眼前,“主人,凤王一路硬闯,现已抵达九华殿外,被紫衣骑拦在了殿外。”
苍昊点头表示知晓,“子聿何在?”
南云道:“子统领本来在校场,现已得到羽林军回报,正往九华殿方向赶过去。”
谢长亭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子聿倒确实是个重情义的大丈夫。”
这句话,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南云垂着眼,望着脚尖前的地面,总觉得谢长亭心里的弯弯肠肠非一般人可比。
事实证明,不论谢长亭性子如何改变,这不怕死的毛病是永远也改不了的。
以往主子是三年两载难得见他一次,可每每都是被打得体无完肤,现如今,却似乎很得主子另眼相看。
苍昊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子聿心眼耿直,凤王之事,他总归是存了些许歉意。”
谢长亭敛眸,“主子若不想他心存更大歉意,约莫要善待凤王了。”
南云心里一惊,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人,见苍昊神色依旧淡淡,并没有因谢长亭这句稍显忤逆的话而有什么反应,只是,心里仍旧泛着淡淡的凉意。
南风南云自小服侍苍昊,不论是十多年前在昊天殿,还是十几年后在这偌大尘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苍昊面前以如此口吻说话。
苏末是特殊情况,因为她是被主子纳进了心里的女子。曾经的少年舒河和墨离,因骄纵不驯狠狠地吃了一番苦头,之后且不说性子如何,至少在主人面前讲话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无礼。
这谢长亭,在主子手里吃的苦头最多,却依旧是不怕死的个性,似乎总是以挑战主子的耐性为乐。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必定疲乏了,让子聿安排他休息一下。”苍昊淡淡吩咐,“若他不愿意休息,就让他在九华殿外跪着,本王得空了,会去见他。”
“是。”南云领命退下。
苍昊这才淡淡道:“善待他与否,不是取决于子聿。长亭,本王真心觉得,你这性子,长久待在本王身边,不知是否有幸能活到四十岁。”
闻言,谢长亭挑了挑眉,第一次笑得明显愉悦,“长亭敢打赌,主人舍不得杀我。最多,打个半残吧。”
最多,打个半残吧……如此轻描淡写,除了谢长亭,还有谁敢如此不怕死?苍昊有些无语。
“算起来,你也有十多年没回去了。”
“皇帝陛下尚且身强力壮,国事有朝上一班忠心耿耿的老臣辅佐,现在还轮不到我。”谢长亭淡笑,“况且,虽没回去,重要的国事也没一件能瞒得过我。”
苍昊淡淡道:“当真不想与本王一决高下?”
“不想。”谢长亭嗓音虽淡,却答得毫不犹豫,“长亭与主人比试了数年,一直落于下风。主人的本事究竟有多深不可测,长亭始终看不透,只是心里却很清楚,终其一生,长亭都不可能是主人对手,又何必拿江山社稷和子民的存亡与主人做无意义的较量?”
苍昊眉眼微扬,却没再说什么,敛眸,轻轻又落下一子。
谢长亭亦是无声应棋,微风拂过,淡淡的花香不知从何方飘来,在空气中浅浅弥漫。
良久,谢长亭浅浅的平和的嗓音复又响起,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和浅浅的叹息。
“十一年遇到主人,对长亭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幸事,因为这意味着长亭从此丧失了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只是对于无辜的东璃百万子民而言,却是长亭提前给他们留下了一片净土,没有鲜血与牺牲,没有数十万人的白骨他乡,九国天下,唯有的一片净土。”
片刻静默之后,苍昊清雅的嗓音淡淡响起:“长亭莫非以为,逐鹿天下,就必定伏尸百万?天下归一,就只剩残垣断壁?”
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然而,“本王十一年游走天下,为了就是打破这个既定的法则,长亭,你的选择或许是对的,与本王一较高下,确实是最愚昧的抉择,因为,根本没有可比性。”
十一年的时间很长,近四千个日子的一点一滴累积谋划,这九国江山早已在股掌之间,所谓逐鹿天下,一句空话而已。
没有可与之抗衡之人,谈何逐鹿?